六花开尽，不待剪刀催—为什么宋代的剪刀这么有文化？

　　剪刀是一件日常的器具，历史悠久，用途广泛，《古史考》记载：“剪，铁器也。用以裁布帛，始于黄帝时。”有考古实物印证的是后代的铁剪，后期随着制作工艺的持续升级，可以广泛用于修剪园艺、裁剪衣物等日常用途。在剪刀使用过程中，逐渐地被赋予实用功能之外的文化韵味，更广泛成为文人墨客用来抒发感情的对象。而宋代，就是剪刀文化变得更有文化韵味的一个重要节点。

　　一、唐宋之交是剪刀样式变革的历史节点

　　从考古上看，中国最早的剪刀，是一种交股屈环形状的弹簧剪，剪刀一体铸造，由一根铁条铸成，中间没有轴眼，两端磨成锋利的刀状，然后将中间的铁条弯成8字状或a字状，长得有点像现在的镊子。要剪东西时，要用力按两端刀背，一松手剪刀又恢复原状。

　　这种初始的弹簧刀远不如后期的支轴剪方便，弹簧刀在实用过程中，双刃张口不大，使用者要克服剪刀本身的弹性阻力才能完成剪切，用起来比较费劲。只能使用于较小或者较为柔软物体的剪裁，而不能用于坚硬和粗大的物体的裁剪，限制了剪切的范围，增加了难度。而且由于刃口无法固定，时常会出现错位甚至误伤使用者的情况。

　　

　　东汉的弹簧剪

　　到唐末五代时期，首次出现了非常接近现在的剪刀样式、以销钉连接的支轴式剪刀，并且在宋代得到广泛应用。支轴式剪刀用销钉连接双刃，尾部呈双环状，可利用拇指和其他四指的对应活动，使剪刀张合自如，裁剪时更加灵活方便。新发明的支轴剪的支轴处于剪刀的中部刃柄，使用起来远远比原来的弹簧剪方便且高效，刃下部吃力重，能够剪开硬物，刃上部吃力轻，能够轻巧灵活地剪线头纸花。

　　

　　宋代的支轴剪

　　支轴剪拓展了剪刀的应用范围，在宋代就被改造成形态各异的工具，适应人们日常的需要，形成了如皮革剪、缝纫剪、理发剪等不同功能类型的剪刀。剪刀功用虽然不同，但大体上保持了支轴剪的固定样式，只是由于用途不同，有的剪刀呈铡刀形、有的呈现翘头形、有的呈现弯刃形。剪刀广泛的应用，适应人们不同的生活需要，与宋代文人群体相结合，渐衍生了实用工具之外的文化韵味。

　　二、宋代剪刀实用功能延展出的文化韵味

　　剪刀在文学作品中的广泛应用，发轫于唐代，在唐诗中就有很多关于剪刀的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贺知章“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总体上而言，在唐代诗歌中，“剪刀”较多是作为一个整体词汇出现的，“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夜久频挑灯，霜寒剪刀冷”，从剪刀功能拓展出的文学意象相对较少。进入宋代以后，随着剪刀样式的变革和制剪业的发展，剪刀有了更加广泛的用途，与“剪”有关的词汇搭配更加丰富，逐渐产生了更加多样丰富的文化韵味。

　　1.剪花剪水：“一剪梅花万样娇”代表的自然美

　　“蔽帝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衷。”《诗经》里这句话，描写的是周文王到民间探访时，喜欢在甘棠树阴下休息，后世老百姓怀念他的仁政，便将对他的信任化成对树种的歌颂。诗中出现的“翦”字同现今的“剪”字，诗句中“翦”译为剪其枝叶，由此推断，春秋时期先民就开始利用具有裁剪功能的园艺工具了。

　　到了宋代，用于园林园艺的剪刀使用更加便捷，逐渐衍生出与各种自然景观相搭配的文化韵味，最著名的是周邦彦《卖蹙》“一剪梅花万样娇。斜插梅枝，略点眉梢”，“一剪梅”成为了词牌名。欧阳修“春丛一夜，六花开尽，不待剪刀催”。通过“剪”这个带有浓厚的人工意味的词，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景观塑造呈现出来，自然的“景”与人工的“剪”相搭配，将大自然人格化，生动地表现了看似用心剪裁、实则自然养成的自然美。

　　在此基础上，还有许多文人将剪字与云、雨、水、雪等自然景象联系，通过剪刀双刃的平直形态和锐利特点来比喻各种自然景观的特点，如晏殊“何人剪碎天边桂”，王琪“江南雪，轻素剪云端”，李之仪“剪水开头碧玉条”，蔡伸“剪水飞花，渐渐瑶英。”有的取义于剪刀平滑的刃面，有的取义于刀刃平直的形态，反映出宋代剪刀制作工艺的精细程度。

　　

　　2.剪灯剪烛：“故人剪烛西窗语”代表的的意境美

　　古代是靠蜡烛和油灯来照明的，燃烧久了以后，灯芯或烛芯顶端会被烧成炭状，光亮会随之变暗，为了灯芯能够饱和地吸收油脂，就必须将灯花、烛花随时剪掉，才能保持一定亮度。剪烛的专用剪刀大多比较小巧，多用黄铜青铜甚至银制，与朦胧美好的文学意境联系在一起。

　　因为剪烛时灯芯时明时暗、或燃或灭的梦朦胧状态，“剪烛”被应用在各种情感朦胧、若即若离的文学意象中，透露着淡淡的愁绪和莫名的忧伤。最出名的莫过于晚唐的李商隐所作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的意象在宋代诗词中得到广泛应用，如周邦彦“洒空阶、夜阑未修，故人剪烛西窗语”，赵千里“西楼剪烛夜深深”、方千里“话愁更堪剪烛”、陈坦之“明月销窗停剪烛”。在这些诗词里，剪烛的画面一般都是夜晚，剪烛的行为代表了与黑夜抗争、争取微弱光明的一种努力，也掺杂了一些无力与无奈的情绪。

　　

　　3.剪衣裁裤：“半辐霜绡亲手剪”代表的情感美

　　自古来，剪刀是闺阁绣楼的主要用具，刺绣是女子的必修课，巧手的女红是待嫁女儿的重要技能，女红的熟练精致程度，也直接影响了夫家对儿媳的评判。所以宋代时期，剪刀也曾经是女儿嫁妆中一个重要的元素。

　　宋代妇女用剪刀剪裁丝绸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在宋代诗词中，当剪与衣物搭配时，往往表现出的妇女的相思之情。如欧阳修所作的《玉楼春·半辐霜绡亲手剪》，周邦彦的“夜寒谁敢剪春衣”，吕渭老“明窗倦裁剪”。在与剪衣相关的诗词作品中，“剪”的时间往往发生在深夜，地点往往发生在窗边，剪器和寒夜的冰冷，与诗词主体人物的温情形成反衬。裁剪的衣物象征着某个具体人物，近在手边的衣物与远在天边的人构成了另一对反衬意象，寄寓着相思之情。剪裁的动作轻而细，体现着细腻的情感。这类作品一般出现在闺情诗词当中，诗词表现的剪裁主体都为女性，往往寄托着文人对特定对象的细腻思念之情，增添了一丝婉约细腻的色彩。

　　

　　4.剪纸剪影：“今日盘中看剪彩”代表的民俗美

　　王安石在《次韵宋次道忆太平早梅》里写道“今日盘中看剪彩，当时花下就传杯”。这里的剪彩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剪彩并不一样，指的是用剪刀剪裁花纸，制成各种花样。剪纸业在宋代民间有广泛的市场，宋代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于鬓边，以应时序。”剪纸在宋代民间已经是一项常见的商品，在这背后是剪刀的广泛应用和精细改良，催动剪纸业的兴旺。

　　宋代造纸业成熟，纸品名目繁多，剪纸成为一项重要的民间工艺，有了广泛的应用。如成为民间礼品的礼花、贴在窗上的窗花，烧制陶瓷时还可以将剪纸作为陶瓷的花样，使陶瓷更加精美。不断趋于精细的剪纸剪影，成了一门民间的独特艺术，通过剪纸将人体或物体的轮廓剪裁出来，塑造呈现出夸张的艺术形象，挖掘其内在的幽默美和含蓄美，成为宋代文人诗词作品中描绘民间场景的一个意象。比如宋代范成大的《灯市行》“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王安石还写道“纷纷剪纸真负虚，立槁安知富可求”，指的是把纸剪成特定物体，用以招魂或迎神，体现了真与假、实与虚的辩证说理，反映了宋诗注重说理的特点。

　　

　　三、宋代剪刀更有文化韵味的原因

　　1.冶铁业、手工业的兴旺奠定了剪刀广泛使用的基础

　　宋代是冶铁业十分发达的一个朝代，一个重要的冶铁生产中心在山西（并州），这同时也是剪刀的著名生产基地，唐宋时期甚至一度将“并刀”作为剪刀的代称，周邦彦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来形容山西剪刀工艺的精良。冶铁技术在宋代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山西是产煤重要基地，技术上普遍采用了增锅炼铁法，利用煤作燃料和还原剂，炼铁成本很低，只要有合适的空间即可生产，大大促进了冶铁效率，带动了剪刀等铁制民用品的生产。

　　同时，宋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打破了原来封闭式的市井局限，出现了“坊市合一”的新形态，不再专门划设市场区域，市民在家门口甚至在家里就能做买卖。兴旺的市民商品贸易推动了民间手工业的发展。北宋都城汴梁城中手工业作坊名目繁多，如大炉作、小炉作、银作、铁作等等，其中就包括剪刀的作坊“钉铰作”。宋室南迁后，都城临安成为当时全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稠密的人口密度推动了手工业经济的发展，其中就包括制剪业、剪纸业等，推动了剪刀的大范围应用。因此，在南宋诗词中，剪字出现的频率又比北宋时期高出许多。

　　

　　宋代发达的手工业是剪刀广泛使用的基础

　　2.剪刀的实用功能，在宋代良好的阶级流动中赋予了更多的文化色彩

　　剪刀自出现以来，一直是作为实用工具使用，用于剪裁园艺、剪纸剪影、剪烛剪灯等等，可想而知，在古代日常生活中，剪刀主要是平民阶层的日常工具。

　　而晚唐以来，大门阀大地主阶级受到沉重打击，特别是宋代在唐代基础上改革科举制度，取消门第限制，取消“工商之子不当仕”的规定，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考试，扩大基层教育，《宋史·职官志》中《教授》条载“诏诸路州、军、监各令立学,学者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自是州郡无不有学。”刺激了教育事业的兴勃，也让更多的平民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相比于唐代，宋代科举录取人数大幅度增加。唐代进士科每年录取人数一般在十几至三十几人。而宋代的录取人数则大幅增加，据学者统计，两宋通过科举共取士115427人，平均每年361人。

　　

　　在宋代大兴文教的受益下，赴举登第的机率也随之增加，更多的举子登第化龙而入仕，阶级的流动，让一些原本出身平民的士子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也依然对日常使用的剪刀等各种工具仍抱有怀旧的感情，赋予了它更多的文化意味。比如南宋的周紫芝，少时家贫，在他的诗词作品中就常见“剪”字，“剪得花时却倚阑，楼上人垂手”“花瘦花瘦，剪取一枝重嗅”。

　　3.作为剪刀使用主要主体的女性，在宋代受教育机会更多

　　缝纫纺织是剪刀自古以来的一个重要功能，而中国古代“男耕女织”的生产结构决定了女子从小便学习裁衣缝纫，剪刀作为女红艺术中必不可少的工具，与中国女性息息相关。宋代正是女性文学绽放光彩的一个重要时代，作为剪刀主要使用主体的女性，在接受诗词文学训练后，就会不自觉地将剪刀的意象运用到文学作品中。

　　宋代女性普遍能诗擅词，这与宋代崇文抑武的国策紧密相关。宋代整个社会学习氛围十分浓厚，各行各业无论是官家商贾还是农民皆推崇教育，许多在科举中败下阵来的读书人为生活所迫而开办私塾，被他人聘请为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女性也有了更多受教育的机会。“处州林五郎，居乡质朴，其家颇富，无男，只生一女，名素姐，小年患痘疮，一眼失明。夫妻商议：‘有女如此，当教之读书，将来招一女婿入赘。’乃令入学，招黄季仲而教导之……素姐年至十二，聪敏，无书不读，善书算，遂令辍学而习女工。”。

　　除此之外，虽然正规官学、京学并不允许女子入学，但是私塾、家塾及村塾则并没有那么严格，宋代名妓温琬父亲去世时年龄尚幼，被寄养在姨娘家中，“尝衣以男袍，同学与之居。积年，不知其女子也”，女扮男装，与同学一起读书，说明她是在私塾中进行的学习。

　　仕宦家庭中的闺阁女子，在出嫁之前多在父母兄长或者家中其他长辈的引导下进行学习，甚至会培养家中女性进行创作，朝奉郎丘舜中，“诸女皆能文词，每兄弟内集，必联咏为乐”。王安石一家培养出了五位颇能创作的女性，分别是他的妻子吴国夫人、妹妹、两个女儿和侄女。

　　由于能诗擅词的宋代女性，不同阶层的女性乐于以词的形式书写对生活、情感的体悟，剪刀成为诗词中频频出现的意象。宋代诗人刘鼎臣妻在《鹧鸪天》一诗中就借用剪刀寄托思念，“金屋无人夜剪缯。宝钗翻作齿痕轻。临长执手殷勤送，衬取萧郎两鬓青。”李清照在《摊破浣溪沙》里也写道，“剪成碧玉叶层层”，将剪与美好的自然景象联系。都是女性词人用“剪”入诗入词的代表。

　　

　　四、小结

　　剪刀的文化韵味起源于唐，随着样式在五代的变革，赋予了剪刀更加广泛的用途。进入北宋，发达的冶铁业和手工业更让剪刀涌入各行各业。同时，由于科举制度改革、广建基层学校等打破阶层壁垒的兴文抑武措施的出台，作为剪刀主要使用主体的平民和女性有了更多的接受教育的机会，在诗词创作过程中赋予了剪刀更多的文化色彩，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