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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脑硬件
大脑是个活的硬件。我们是时刻被硬件控制的动物。很多功能是多个硬件共同实现的,而且有时候一个硬件被破坏了,大脑可以绕过这个硬件,再次实现它那个功能。
神经科学家保罗·麦克莱恩(Paul MacLean)提出的“三元脑(triune brain)”模型。按照在动物演化历史中出现的先后顺序,大脑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自动控制层(原始层)它只负责最底层的功能。比如你体温低了就会发抖,“发抖”这个命令是自动的,在大脑的底层运行。血糖低了就产生饥饿感,受伤了就启动压力反应。
第二层:边缘系统(情绪层)—— 攻破年轻消费群的关键(杏仁核、多巴胺系统)负责情绪。我们看到恐怖的东西会感到害怕,这就是边缘系统的功能,然后它会把信息传递给第一层,让我们浑身颤抖。
杏仁核:大脑中和恐惧有关的最关键区域是杏仁核,它负责产生恐惧、焦虑、攻击、冲动和愤怒这些情绪。它是大脑中调节恐惧、攻击和相关行为的中心。
一般来说,感官信息要通过各种感知器官到达相应的皮层区域,然后进行处理。比如,视觉皮层会逐层扫描视网膜接收的信息,转化成可识别的图像,然后传递给杏仁核,但是,杏仁核对感官信息有一个快速优先通道,也就是说,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的时候,杏仁核就已经判定这是威胁并进入应激状态了。让一个受试者一边玩电子游戏一边扫描他的大脑,你会发现每当他在游戏里遇到危险、快要被抓到的时候,杏仁核就活跃。(人们无法分清真实和虚拟,这也解释了做春梦为什么会产生生理反应)
杏仁核分为两部分
1.中央杏仁核:更古老,负责先天就会的恐惧 —— 人天生怕蛇就是这个原理。演化已经把最可怕的东西编码写进了我们的中央杏仁核之中。
2.基底外侧杏仁核:那为什么有些人就不怕蛇呢?因为在蛇这个问题上,他们的额叶皮质驯化了杏仁核。他们玩过蛇,他们的理性告诉杏仁核蛇并不可怕,杏仁核慢慢地接受了。我们对医院的害怕,也是后天习得的。这也解释为什么我们会不信任他人!人总是默认别人说的是真话(初始协作) —— 那为什么我们会在很多情况下怀疑别人呢?这是后天习得的技能。
实验:科学家对老鼠实行电击,老鼠感到疼痛和恐惧,所以中央杏仁核被激发。然后科学家在每次电击之前都先播放一个声音,这样几次之后老鼠找到规律了,一听到那个声音它们的基底外侧杏仁核就会活跃,表示已经学会了对这个声音的恐惧感。接下来,实验者只播放声音,而不再电击老鼠。一开始老鼠听到声音还是很害怕,但是慢慢地,它们对声音的恐惧感就消失了 —— 怎么消失的呢?并不是基底外侧杏仁核的神经元减少了,而是额叶皮质给基底外侧杏仁核发信号,告诉它这个声音不可怕,它又长出来一些代表“不怕那个声音”的神经元!
潜意识:情绪是快速的计算。视觉、嗅觉、听觉等等这些外界刺激,总是最快被边缘系统处理,形成各种情绪。很多情绪稍纵即逝我们根本意识不到,但是它们能影响腹内侧前额叶,乃至于影响整个前额叶皮质的判断。我们的前额叶皮质,需要比较强的情绪信号才能做出稳定的判断。情绪快是快,但是需要额叶皮质的领导。
安慰剂效应:一个病人身体很疼痛,医生给个药丸,他吃了马上就感觉疼痛减轻了 —— 事后才知道那个药是个安慰剂,其中并没有有效成分。那为什么安慰剂有疗效呢?因为它影响了我们的情绪。再进一步,这个药丸的价格越贵,“疗效”就越好 —— 为啥呢?因为价格越贵,带来的情绪就越强烈。了解了这一点,你只要能使用某种微妙的信息影响一个人的情绪,就能在他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影响他的行为。人的气味能力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已经退化了很多,我们的大脑只有 3%用于气味。但是气味对我们仍然有效。
什么样的环境因素刺激了杏仁核?很显然,视觉上的、听觉上的骚乱是环境中的刺激因素。但除此之外,许多其他的感官信息也随时都在刺激我们,但很多时候我们对这些影响一无所知。睾丸素:并不直接造成攻击性,而是让你偏向于将一些模糊的社会信息解读为有威胁的。睾丸素会让一个人更冲动、更爱冒险,也就更容易做出一些愚蠢的决定。它通过抑制前额叶皮层与杏仁核达成同谋,让感官信息进入杏仁核的快速通道,因此,你会更容易受到瞬间的、不实信息的影响。(香港废青)睾酮的真正作用,是放大人在某些方面的行动力。在神经学家看来,睾酮的作用是加剧大脑对刺激的反应。睾酮让人更加积极地迎接挑战,参加竞争。(增加攻击性的前提是这个人本来就有攻击性)睾酮,是雄性动物为了争取社会地位而参与竞争的促进激素。副作用是让人过度自信,过于冒险,而且容易忽略别人的情绪。(雌性动物也有很强的攻击性,这跟一种叫黄体素的荷尔蒙有关,肾上腺也分泌睾酮)
还能减少额叶皮质的活动和降低杏仁核和额叶皮质之间的交流。在竞争中取胜能让人分泌更多睾酮,这个效应甚至对电视机前的观众都有效。而睾酮还能促进腹侧被盖区的活动,从而增加多巴胺的分泌。催产素、抗利尿激素(后叶加压素):的确让你待人更亲近、更友善,但很不幸的是,只是在那些被你界定为“我们”的人之间。当对方是被你界定为“他们”时,催产素反而会让你对他们表现出更多的恶意和恐惧,攻击性更强,而合作性更少。亲密关系会让双方都增加催产素,同时带动多巴胺也加剧产生,于是双方越看越觉得亲切。
它们的分子式和功能差不多,都是大脑的下视丘制造的,可以影响的腹侧被盖区、伏隔核、海马体、杏仁核和额叶皮质等多个区域。特别是催产素,能抑制中央杏仁核的活动,让人减少恐惧和焦虑,降低攻击性,感到安全。
第三层:额叶皮质(包括额叶皮质等)是大脑在演化中最晚出现的部分。新皮质负责高级功能,比如认知、记忆、抽象思维、决策等等。灵长类动物中人的新皮质最发达 —— 而人的新皮质,是直到 20 多岁的时候才长全。
此外,其他区域也会影响杏仁核的判断,主要是岛叶皮质和前额叶皮层。
岛叶皮质:它的基本功能是阻止动物吃下有毒的东西。但人类的情况要特殊一点,我们只要想着吃恶心的东西,就会有恶心的反应(大脑是联想的),比如想像你自己吞下一只昆虫,你的岛叶皮质也会被激活。岛叶皮质最主要交流的对象,恰恰是杏仁核。岛叶皮质先做出判断,然后告知杏仁核,于是,各种应激反应随之而来。(产品命名的作用)
前额叶皮层:脑袋前额头后面的那部分大脑皮层区域。前额叶皮层属于高级脑,负责理性与思考。总的来说,前额叶皮层让你选择做更难的事情,只要这件事情是正确的。但这里的“正确”二字是价值中立的,在这个过程中,它要向杏仁核发送信号,确保它不做出仓促愚蠢的决定,但前额叶皮层与杏仁核的对话,不仅是自上而下的,也可以是自下而上。我们都试过在一些极度的高压状况下,做出一些当时觉得无比正确但是悔青肠子的事情。这就是杏仁核控制了前额叶皮层,情绪战胜了理智,于是你的判断力彻底失灵。
这个分层模型是一种比喻,其实各层之间有互相重叠的区域。但是分层的概念能方便地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比如因为害怕而尿裤子这种行为,因为是第二层产生感觉之后直接让第一层执行,就比较低级;而因为读一首诗而感动到流泪这种行为,因为有第三层的参与,就比较高级。各个层的功能,和各个层之间的互动,在一个行为发生不到一秒之前,决定了这个行为。
大脑中很多区域都能合成多巴胺,我们这里最关心的是中脑的腹侧被盖区产生的多巴胺。多巴胺使人产生愉悦感,多巴胺是大脑对我们从事各种行为取得成功的奖励。
饿着肚子的你通过一番辛苦工作终于得到了食物,你会收获多巴胺。在比赛中取胜,你会收获多巴胺。解决一道数学题,你会收获多巴胺。听到一曲美妙的音乐,你会收获多巴胺。看到别人失败了你幸灾乐祸也会收获多巴胺。收获的多巴胺越多,我们就越快乐。
那大脑每次给多少多巴胺呢?这个算法非常高级。
实验:比如实验里让一只猴子去压动一个杠杆,猴子压10次杠杆,就能得到一颗葡萄作为报酬 —— 猴子喜欢吃葡萄,所以这时候大脑会给猴子比如说 10 个单位的多巴胺。但是如果这个实验重复多次,猴子每次得到一颗葡萄,大脑可就不总给 10 个单位的多巴胺了……大脑会减少多巴胺,因为猴子已经习惯了,它认为压十下杠杆换一颗葡萄这件事儿是理所当然的,不算成功 —— 这就是“边际效应递减”的原理。
而如果有一次,猴子突然间得到了两颗葡萄,这是一个惊喜!大脑就会给它超过 10 个单位的多巴胺。(这也解释了产品为什么要持续创新)所以多巴胺跟预期有关。达到预期,多巴胺给得少;超出预期,才会给很多。只有这样,动物才能永不懈怠地追求更好的成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如此地痴迷于赌博式的不确定性,意外的成功会大量刺激多巴胺。神经科学家发现,在猴子还没有得到葡萄之前,在它刚刚得知即将得到葡萄的那一刻,大脑就已经开始大量提供多巴胺!这说明大脑不但奖励你得到的报酬本身,而且更要奖励你对报酬的预期 —— 对于非常有把握拿到葡萄的猴子来说,追求葡萄的过程才是真正的快乐,葡萄,只不过是个附加的赠品。等待放假,比真的放假感觉还好……这也是多巴胺的特点。
额叶皮质则能让我们不被情绪完全控制,提供理性思维。额叶皮质能让我们短期记住一个复杂的规则并且严格执行,同时排除不相干的信息。
前额叶皮质:是大脑中的决策者。大脑是个多元政体,而决策就是从大脑中的多个声音中选择一个选项(数据分析的利弊)。前额叶皮质还能给物品按照抽象的规则分类,还能提醒我们要自律。额叶皮质的运行特别消耗能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做很多选择会感到疲劳,无法同时做多个任务。
大脑直接控制人的行为,完全都是在硬件层面实现的。而且这些区域之间的互动也能决定行为。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推迟满足,有的人就非得马上就吃那个棉花糖?这是因为腹侧被盖区产生的多巴胺有两个通道,如果那些多巴胺更容易通往负责情绪的边缘系统层,这个人就会对短期诱惑投降;而如果那些多巴胺更多地是走通往额叶皮层这个第三层的通道,这个人就能从长远打算。所以想要改变人的行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改变他的大脑。
额叶皮质具有高度的可塑性。人们所谓理性和自控能力,比想象的要低很多。额叶皮质对边缘系统的影响力还体现在有时候我们会刻意提高某种情绪的敏感度。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就会对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我们处于紧急压力状态的时候会特别警觉。
背外侧前额叶:讲究纯粹的理性,他做决策无比冷静,擅长在复杂局面中做出最困难的决定,他纯粹是利益计算,完全不考虑情绪。
腹内侧前额叶:专门听取各种情绪的声音。比如面对一个冒险的机会,你是既贪婪又恐惧,那到底是听贪婪的还是听恐惧的呢?这个由腹内侧前额叶判断。最理想的决策,应该由边缘层把情绪汇报给前额叶皮质,然后背外侧前额叶和腹内侧前额叶在一起讨论,充分考虑各种情况,商量着决定。
1.绕过皮质的命令大脑是个“多元政体”,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委员会。边缘系统和新皮质层都是委员会的成员。常规来说,新皮质这一层的前额叶皮质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重大决定应该由他在听取各方的意见的基础上做出。但是在具体操作之中,有时候边缘系统会不经主席批准,直接对执行机构下命令。比如你看到一个产品,这在你的视网膜中形成一个视觉信号。符合“组织程序”的路线,是这个信号先进入“视觉皮质”,然后皮质层会做一个判断:这是什么?我需要吗?皮质会把判断的结果通知杏仁核。杏仁核如果判断需要,它就再把它的判断反馈给皮质。皮质如果同意这个判断,就可以下命令,让身体对此做出反应。这个次序是 信号 → 皮质 → 杏仁核 → 皮质 → 行动。可是如果事事都经过领导审批,有时候就太慢了。皮质层是演化后期才出现的器官,它的处理速度本来就慢。而演化早就给我们准备了一条更古老也更高效的反应程序:边缘系统一直都可以直接接收外界信号并且直接指挥行动。而如果杏仁核对此反应激烈,发出的信号足够强,它就可以在皮质判断出结果之前,率先发出行动信号。这个次序是 信号 → 杏仁核 → 行动。杏仁核只知道这个东西危险不危险,这种感觉可能是中央杏仁核里的先天设定,也可能是基底外侧杏仁核里学来的东西。如果你经常买一类东西。你的杏仁核就会记住面对那种视觉信号产生的这个感觉。遇到一个产品,虽然你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但是你觉得不好—— 那就是杏仁核的感觉。
原始人类遇到一个陌生人是根据气味判断对方是否有敌意。这个判断流程是信号-情绪-皮质。这比让额叶皮质自己去解读信号要快得多。大脑喜欢根据情绪、而不是根据认知去判断。
情绪与决策那有皮质参与的决策,是怎样的呢?你还是得考虑情绪。边缘层的反应速度比皮质层快得多,这对我们做决策非常重要。前额叶皮质这位领导核心,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你最近的经验怎么影响了大脑做决策?你的大脑会随经验而发生改变。大脑虽然有着巨大的可塑性,但这种可塑性是有限制的。青春期大脑的特征是,大脑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发育成熟,除了前额叶皮层仍然处在半熟状态,要到25岁以后才完全成熟。(受到基因影响最少、受到环境和经验影响最多的大脑区域)。青春期和成年早期的环境、经验塑造了你的前额叶皮层,并在多年后那个关键性的瞬间,决定你是否有能力考虑这个行为的后果。是因为这是进化的选择。
表观遗传学研究的就是一个人的早期经验如何在他的 DNA 上留下印迹,比如在某些情况下会永久性地激活某些基因,或关闭另外一些基因。基因是由环境控制的,是环境指导基因在什么时候制造特定的蛋白。比如细胞的能量耗尽,一个基因会被开启,制造更多的葡萄糖转移子,从而帮助细胞获得更多能量。有时候,环境是你的整个身体,比如当你暴露在比较高水平的睾丸素中时,肌肉细胞中的某个基因被打开,肌肉细胞膨胀,就像穿上肌肉盔甲一样。还有些时候,环境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环境,也就是外面的世界,比如你生下孩子,第一次闻到宝宝身上的气味,你的某个基因被开启,开始分泌催产素。相同的基因,在不同环境下的工作方式可能完全不同。文化如何塑造了一个人生活的社会环境,以及生态环境系统如何影响了他们的文化?事实上,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文化就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比如在个人主义文化里,母亲对婴儿的说话声音更大,他们会让孩子哭得更久一点才抱,这个婴儿不久就会独自睡一个房间,在集体主义文化里则恰恰相反。所以,大脑、基因、文化是共同进化的。
现代进化生物学认为,生物行为的进化遵循三个基本原则。1 个人选择:是指无论人或动物,都追求最大化自身生存繁衍的机会。2 亲属选择:是指帮助你的亲属获得最大的繁衍机会。人类不仅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还发明了财产继承制度,这也是亲属选择的衍生。3 互惠利他:只要是一个稳定、互惠的群体,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与他人之间的合作也是有助于个体生存繁衍的。
当你解释某个行为背后的动因时,要非常谨慎,不要轻易评判。而且要意识到,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变化的可能,时间带来的变化,经验带来的变化,环境带来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个人会变化,大脑会变化,新的神经元会产生,新的回路会连接上,旧的回路会断开。换一个情境,最坏的行为可能转变为最好的行为。不要以为某个大脑区域、某种荷尔蒙、某个基因或者某个童年经验、某个进化机制可以解释一切。
额叶皮质对边缘系统的影响力还体现在有时候我们会刻意提高某种情绪的敏感度。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就会对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我们处于紧急压力状态的时候会特别警觉,就如同狗在警戒状态竖起耳朵。当你想要为某个行为做决定的时候千万别忘了,你的所谓理性和自控能力,比你想象的要低很多。
荷尔蒙和多巴胺都是在我们的身体里负责传递信息的物质,是化学信使,它们都在身体中的一些区域里被分泌出来,然后会在其他区域被接收到,而且都要求接收方必须有“受体”才能收到。二者的区别在于多巴胺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只对大脑神经元有效,信号传递速度非常快,是毫秒级的。荷尔蒙则对全身各处的细胞都可以有影响。但是荷尔蒙起作用的时间慢,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时间。
催产素也有有利于社会的一面。催产素会让我们更容易信任别人,更容易体察到别人的情绪,更愿意帮助别人。催产素带来的信任和帮助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仅限于“自己人”。你得首先已经把这个人当成是可信赖的人,催产素才能让你更加信赖他 ——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放大效应。可是如果你本来就不信任这个人,催产素可能会让你对他产生敌意。这就是为什么女性刚生下小孩的期间,会为了保护孩子而不惜对外有攻击行为。催产素能让我们更加区分敌我。萨波斯基甚至说,催产素会让人产生排外情绪,乃至于加强种族主义倾向。
如此说来,英雄主义和爱情,毕竟也是生理现象。人毕竟也是一种动物。我们的前额叶皮质会让我们学会一些别的动物都不会、只有智能机器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更复杂的人也许 = 动物 + 机器……
我们受动物性的支配要容易得多。也许他们的睾酮水平不一样。大脑神经系统直接决定人的行为;视觉声觉和嗅觉刺激这些环境因素在一秒到几分钟之前影响人的神经系统;而荷尔蒙则在几小时和更长的时间之前发挥影响。
什么是青春呢?从脑科学角度来说,就是你大脑的其他部分都已经发育好了,只有额叶皮质还没成熟的那个人生阶段。我们知道额叶皮质负责理性、控制和决策,它要等到你 20 多岁的时候才能完全成熟。说白了,青春期中的你是个判断力跟不上感情的动物。
你可能以为随着大脑慢慢变成熟,神经元的数量应该不断增加 —— 其实不是。这里面有个很高妙的机制:人脑中神经元的数量,刚出生就已经比成年人还多,大约到两岁左右达到巅峰。青春期,是个神经元数量和神经元的连接都在减少的过程。我们的大脑就好像一棵树,一上来就长出好多好多树枝,后来发现有些有用有些没用,有用的就留着越长越粗壮,没用的就被修剪掉了。
而青春期就是修剪额叶皮质的过程。额叶中越是古老的区域修剪得越快,而最新、也代表最理性的背外侧前额叶,一直到青春期晚期,其中的灰质都没有开始减少。
前面说了成年人大脑中负责调节情绪的是腹内侧前额叶,而在青春期的额叶皮质还没长好的这个阶段,有个叫做“腹侧纹状体”的区域会暂时做一些代管情绪的工作。腹侧纹状体的管理能力本来就比较弱,而我们在青春期阶段的情绪还特别充沛,而且血液动不动就流向某个被认为“更重要”的器官,导致额叶皮质缺氧,那你可以想象,青春期的大脑是非常混乱的。
混乱体现在三个方面
1.冒险
从脑科学的角度来说,青少年对风险的回报感跟成年人不一样。正常情况下,人脑对风险的判断应该是“贝叶斯”式的。比如说最近人们流行去某个地方爬山。小王去了之后回来说那里非常刺激,特别好玩,那么你听说之后就会调高对这项活动的评价,让自己也更想去 —— 在这一点上,青少年和成年人是一样的。过了几天,你又听说有个小李,上周末去了之后就没回来,他出事死在了那里!成年人会因此调低对这项活动的评价 —— 但是青少年不会。青少年会说,我去就肯定不会死。因为前额叶皮质没发育好,青春的大脑,会只在乎风险的*正面*。
这个决策模式跟我们的多巴胺系统也有关系。有个研究是这样的,让受试者一边玩答题得奖励的游戏,一边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扫描他们的大脑。在这种直接奖励的局面中,多巴胺会走边缘系统通道,被伏隔核接收。科学家只要看看伏隔核的活跃度,就知道受试者对奖励的体验如何。
你答对一道题,就会收到一份奖励,但是奖励有大、中、小三等,随机出现。下面这张图说的是儿童、青少年和成年人收到三种奖励的时候伏隔核的活跃度 ——
儿童不太在乎得什么奖,只要得奖他们就高兴。成年人的高兴程度正好跟奖励成正比,得大奖就大高兴,小奖也有小高兴。可是我们看看图中青少年的表现,可就不一样了。得到超出预期的大奖,青少年会特别特别高兴。得到中奖,青少年就好像成年人得大奖一样高兴。但如果得到的是个小奖,青少年不但没有小高兴,而且会有不高兴。努力那么多,只得到一个小回报,对儿童来说很兴奋,对成年人来说也乐意,对青少年来说,这根本不值得!
这就是为什么青少年常常会觉得日常的事情很无聊。所以他们必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其实动物一直都有求新的需求,连青春期的老鼠都想尝试新的食物。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像羚羊这种群居动物,长到青春期就会被赶出家门,去跟别的羚羊交往……而我们灵长类动物根本不用家人赶,自己就想出去。
一群狒狒平静地生活在这里,有一群陌生的狒狒偶然从这里路过,老狒狒会不为所动,而青春期的狒狒则会非常关注。如果两群狒狒的领地相隔不远,年轻的狒狒会悄悄靠拢过去观察对方。它跟陌生狒狒群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直到加入他们。
人类的青年男女不也是这样吗?
2.社交
人说成年人的社会复杂,其实青春期的社交更复杂。成年人其实没有多少朋友,特别是没有多少新朋友,平时交往的就那么几个人而已。而青少年不但朋友多,而且重感情。
他们生成感情的边缘系统已经长成了,他们控制感情的额叶皮质还没长成,而负责代管的腹侧纹状体的管理风格很特别。青少年特别容易动感情,也特别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所感染。
你问一个成年人“别人怎么看你”、和“你自己怎么看自己”,他认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但是青少年认为这两个问题是一样的,他非常非常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
尤其是同龄人怎么看自己。实验中,同样是玩一个赛车游戏,让一个青少年自己玩,他的玩法跟成年人差不多;但是如果他玩的时候旁边有两个同龄人在看着,他就会做出一些冒险的动作。
青少年特别需要被人接纳,成为群体的一部分。有个研究是这样的,受试者在电脑上,跟另外两个人玩一个传球的游戏。本来是三个人互相传,传着传着就成了另外两个人互相传,等于是不带你玩了。脑成像显示,这时候受试者会因为被孤立而感到难过和愤怒。不过如果受试者是个成年人,他的额叶皮质会迅速做出反应,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个实验而已,另外两个人根本看不到自己,这个游戏毫无意义,不用多想……但如果是青少年,他就不会把这个局面理性化,他会越来越难受。
像这样的情绪显然是不值得的。青少年的成长过程就是学会把这些局面理性化的过程。
3.心智化
有个概念叫“心智化(mentalization)”,意思是你能不能从别人的行为之中,合理推测别人的想法。比如刚才说的那个传球游戏。游戏是发生在电脑上的,另外两个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他们怎么可能是故意针对你的呢?负面情绪总会首先上来,但是学会这么分析,就能把那个情绪给消解掉。人们在青春期中逐渐学会了这个能力。
心智化的能力大约可以分成两个级别。第一级是“如果我处在他那样的局面中,我会怎么想”。比如你们几个同学打算用十一假期去农村做个社会调查,叫小刘一起去,小刘不去,说他想用这段时间补习英语。完全没有心智化能力的人会对小刘表示不满,觉得他没有探索精神。有第一级心智化能力的人会把自己放在小刘的位置上考虑,你就能理解小刘确实需要补习英语 —— 但是你同时又想,如果我是他的话我还是会去参加调查,这次调查的机会非常难得,补习什么时候不行啊?
而第二级心智化能力,则是能考虑到对方过去的成长经历,去理解对方。你得完全从小刘的角度考虑这件事。你会想到小刘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他从来就没做过出格的事儿,所以这次几个学生私自决定搞社会调查,对他来说是有一定冲击力的。考虑到这一点,如果你能征得老师对这个活动的认可,也许就能说服小刘参加。
大部分青少年能有第一级心智化能力就不错了。成年人的心智化可以达到高级水平,以至于能从各个角度考虑一件事,也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看恐怖电影的时候能跳出默认的情境,以比如说演技的角度去“评估”电影。
因为缺少这种换视角的能力,青少年有时候会因为感受不到对方的痛苦而随意伤害一个人,有时候又因为强烈感受到别人的苦难而愿意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去拯救他们。暴力犯罪的是青少年,参加革命的也是青少年。强烈要求种族平等、愿意为别的受压迫民族抗争的是青少年,参加种族清洗的也是青少年。
他们的睾酮水平正处在人生巅峰,他们的边缘系统正空前活跃,而就在这个最需要前额叶皮质的时刻,他们的前额叶皮质还没有长好!
那你可能会说,既然青春期这么危险,青少年是不是应该尽早参加严格的规矩训练,加速大脑生长,让自己的额叶皮质尽快成熟起来呢?
你要知道,额叶皮质虽然在演化中出现最晚,但是它的结构并不比大脑别的区域更复杂。按理说长额叶皮质并不难,额叶皮质之所以长得慢,是因为长得慢有好处。
人的成长,有些是由环境决定,有些是由基因决定的。比如一个人聪明不聪明,大概基因和环境因素各占一半。而额叶皮质,是大脑中最不受基因影响,最能被环境和经验影响的区域!
额叶皮质的成长,给了你一个自己通过后天因素决定自己是个什么人的机会。你要做的不是让它赶紧长好,而是用各种经验去塑造它。你经历的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个高兴或者悲伤的时刻,做出的每一个正确或者错误的决定,都在训练你的额叶皮质。它需要成功的鼓励,也需要失败的反馈。它需要丰富的经历。
我们不是说了大脑的成熟是个修剪的过程吗?这个过程高妙在哪呢?越晚开始修剪,修剪的时间越长,成年后大脑的智力水平就越高。
那些从小积极探索各种可能性,做过特别好也做过特别错的事,被人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有过后悔也有过骄傲的人,更可能成为气度恢弘的大人物。所以度过青春期的最好方式,就是有个青春的样子。二十岁的数学家伽罗华用三天时间不眠不休地写下关于“群论”的开创理论,然后就去跟人为爱情决斗去了。
咱们中国人有个词叫“主观能动性”,意思是你要积极主动地把事情做好,积极主动地选择做个好人。任何一本讲人生应该如何度过的书,最终肯定会鼓励你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要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一个成年人整天回忆什么“原生家庭”带给他的苦难,一个青少年整天抱怨父母,我们肯定鄙视他,这样的人没有主观能动性。可是我们这一讲要说的是儿童。
你不能跟儿童谈主观能动性。儿童是无辜的。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基因和成长环境。他们的大脑刚刚开始被修剪,他们在根本意识不到“家庭环境”这个因素的时候,只能被动地接受家庭环境的塑造。
童年会怎样影响人的一生呢?我读萨波斯基介绍的这些研究结果的感觉是,童年问题的本质,是压力问题。具体说来,童年的关键是家庭,家庭的关键是阶层,阶层决定生物学压力。
这个事实非常残酷,你可能都会庆幸自己在童年的时候没听说这些理论……
小时候营养不良大脑就发育不好,长大以后智力水平肯定也不行,这显然是个生物学现象。而很多儿童从小没有得到足够的家庭关爱,甚至受到父母的虐待,这其实也是个生物学现象,孩子的大脑发育也会受到影响。压力会导致一种叫做“糖皮质激素”的荷尔蒙水平升高。小孩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压力,但是他们会对压力产生同样的生理反应。从小缺爱、常常生活在惊恐状态下的孩子,等于是把大脑浸泡在了糖皮质激素之中。
社会经济地位越低的孩子,感受到的压力就越大,他的糖皮质激素水平就越高。这个效应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明显。糖皮质激素会损害孩子的认知能力、互动能力、自控能力和感受他人情绪的能力,妨碍额叶皮质的成长,而且可能损害负责记忆和学习的海马体。反过来说,这些孩子负责感受压力、恐惧、愤怒和暴力的杏仁核则非常发达。哪怕是压力事件已经消失了,他们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如果感受压力时间过长,影响还可能是永久的。
而童年的逆境有很多种。哪怕家里条件很好,没有被虐待过,如果童年时代目睹过像杀人这种严重暴力事件,孩子的症状会和受到虐待很相似,而且将来也容易参与暴力。如果在学校总被同学欺负或者总爱欺负别的同学,孩子长大后的精神状况也会有问题。
缺少父母关爱、虐待、暴力、欺负、以及贫困,这些因素可以共同起作用。想要战胜这些因素成长成一个阳光健康的人,一个人必须或者因为基因、或者因为努力,得拥有一个特别强大的额叶皮质才行。他经历过的童年阴影因素越多,想要战胜这些阴影就越不容易。
当一个经历了各种童年阴影的孩子终于长到五岁上了幼儿园,面对那块棉花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输了。
当然并没有多少孩子小时候会目睹杀人事件,也没有多少父母喜欢虐待孩子。最具有普遍意义的童年逆境,是阶级。我给你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实验室猴子完全没有“阶级感”。它们对猴群的猴王没有害怕和尊敬的意识,有时候还龇牙咧嘴想吓唬猴王。而对比如说一只体型瘦小、一看地位就很低的猴子,实验室猴居然表现得很怕它。它们跟其他猴子互动时各种动作的时机把握都完全不对。这个错位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实验室猴子们吃了很多亏。
猴子最需要学习的社交知识,就是自己属于哪个阶层。而这正是母猴给小猴上的第一课。
萨波斯基本人就在肯尼亚研究过狒狒。他跟踪观察了两只母狒狒,它们的社会地位一高一低。它们在同一个星期各自生下一只小狒狒。这两只小狒狒一开始的身体发育情况就不一样,母亲地位高的那只明显状况更好。
过了几个星期,两只小狒狒都可以玩耍了,萨波斯基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地位低的那只小狒狒向地位高的那只小狒狒走过去,意思好像是打招呼,可能想一起玩 —— 可是它的母亲马上走过去拉住了它的尾巴!
你看这像不像清宫剧的剧情,官女子的孩子不配跟皇贵妃的孩子一起玩?而更可悲的是,萨波斯基说,过二十年后再去看,那两只小狒狒都已经老了,它们之间的互动举止,仍然符合各自当初的阶级地位。现代人类社会当然早就不是大清朝或者狒狒那个样子了。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儿童养育中的阶层元素简直无处不在。
对儿童家教文化的研究主要是由人类学家完成的。人类学家认为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育儿方法,但是不同的养育文化造就了不同的价值观 —— 而那个价值观,恰恰是由家庭的阶层决定的。
我们可以从两个维度考虑家教文化。一个是父母对孩子的要求,也就是管教不管教孩子,有的要求严,有的要求松。一个是父母对孩子各种诉求的回应,有的是孩子需要啥就给啥,有的是根本不理会孩子的需求。这两个维度可以把家教划分成四个风格。
低要求、低回应,叫做“忽视型”。这意味着父母完全不管孩子,彻底放任自流。你可以想象这种风格肯定是不好的,这样的父母完全不合格。
高要求,低回应,叫做“专制型”。家长对孩子要求极其严格,设定各种规矩,而且并不在乎孩子怎么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通常在表面上很服从,但是内心有不满。长大以后工作很努力,可能会在某一方面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但是社交能力不行,做事主要靠经验。
低要求,高回应,叫做“放纵型”。家长乐于满足孩子的各种需求,但是疏于管教,用中国话说就是“惯着”。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往往自控能力差,一遇到挫折就受不了,跟别人的关系也常常搞不好,做事有点不计后果。
高要求,高回应,叫做“权威型”。家长对孩子要求严,同时也关注孩子的需求。这种家庭关系比较平等,设定什么规矩都要先跟孩子谈,取得双方的共识。孩子会努力达到家长的要求,同时还有自主性。他们长大之后无论在工作方面还是社交方面都会表现很不错,而且特别独立。
那你说肯定是权威型家教最好啊!为什么别的家长不学呢?
现实是教养方式跟社会经济地位高度相关。地位高的家长倾向于使用权威型和放纵型教养,地位低的家长倾向于专制型和忽视型。
有人专门研究了纽约市三个社区的家教方式,发现他们真管孩子 —— 不是放纵和忽视的时候 —— 用的词汇有明显区别。
贫困社区父母管孩子是教孩子以防御为主。别出去乱跑啊!这是你的东西不要让人抢了!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跟他干!为啥这样?因为他们生活在危险之中,周围充斥着吸毒和犯罪。如果孩子不听话,他们还会嘲笑自己的孩子。
蓝领社区的父母管孩子则是以进攻为主。他们对孩子充满希望,希望孩子出人头地:你要努力进步!你要拿第一名!
这两种方法都是比较专制的,因为他们面临的外部环境不是很好。有危险你不小心行吗?有明确目标你不严格执行规则行吗?
是住在曼哈顿区的那些中上阶层父母,才更多地使用权威型方法。他们知道孩子将来肯定不会差,他们更关心的是孩子能不能充分地达到马斯洛金字塔上的“自我实现”那一层 —— 而且他们知道那一层不仅仅是金钱和工作上成功的事儿。如果听说谁谁谁为了追求艺术放弃了高薪工作,这些家长会表示赞赏。他们对孩子说的都是“成长”、“探索”之类的词。
有的孩子生活在威胁之中,有的孩子生活在机会之中。
好消息是父母对孩子的直接影响非常有限。孩子上学以后,受同龄人的影响会更大。他们会在游戏玩耍中演练社交技能。我觉得学校的集体生活会让孩子们学的更加平等,毕竟现在没有母狒狒跟着了。公共教育是人类的伟大发明。
而坏消息是越是坏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就越大。一个可悲的生物学现象是越是受到父母虐待的孩子,就越依赖父母!如果从小就被父母虐待,儿童在父母面前反而不会分泌糖皮质激素,他们以为父母的虐待都是应该的……然后他们将来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
人们通常会用当初父母养育自己的方式去养育自己的孩子。这个事实对咱们中国人来说尤其值得警醒。中国几十年来经历了一次经济腾飞,适用于旧环境的养育方式并不适用于新环境。那么如果你明明有条件采用权威型的方法,能不能就不要太专制了。
咱们说基因对人的影响。为啥说基因会感到轻松呢?因为你对基因做不了什么,担心也没用。咱们从智识的角度谈谈有关基因的最新认识,看看能不能收获一点学问的乐趣。
我们想知道,人和人的不同之处,到底有哪些是基因决定的,哪些是环境决定的。
现在你可能已经信服了,人是一种动物。这表现在不但是人的身体是血肉组成的,而且连人的各种行为,也是由硬件决定的。杏仁核大一点或者小一点,催产素多一点或者少一点,直接影响一个人的行为。而组成杏仁核和催产素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极其严格地按照基因的图纸制造出来的。所以基因当然对人的行为有重大影响。
但是基因的影响又很微妙。我们讲亚当·卢瑟福的《我们人类的基因》的时候说过 [1],人的一个特征,往往是很多个基因共同决定的,所以你没法说到底是哪个基因决定了人的这个特征。我们讲戴维·威尔逊的《生命视角》的时候说过 [2],同一个基因,在不同环境中又会表现出不同的功能,所以你甚至没法说这个基因到底是干什么的。非常复杂。
但这种复杂可不是杂乱无章那种复杂,那里面有非常明确的规律,所以叫“微妙”。试问世界上除了基因对人的影响,还有什么对什么的影响是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微妙呢?理解了基因你就多了一个高级思维模型,你思考问题的复杂度就上升了一级。
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两个概念。一个是“基因的表达”,一个是“基因的版本”。
人体的全部遗传信息都写在 DNA 之中。我们如果把 DNA 看做是一本书,那么“基因”,就是这本书里负责描写蛋白质复制编码的那些段落。每个蛋白质的形状结构和功能,都完整地记载在基因之中。但是 DNA 这本书里除了基因之外,还有大约 95%的内容,是别的段落。那些段落中有些是垃圾信息,有些是基因的开关。
基因需要开关。基因只能决定*怎么*给蛋白质编码,可是要不要复制一个蛋白质?什么时候复制一个蛋白质?这就不是基因本身所能决定的了,都写在开关里,称之为“转录因子(transcription factor)”。转录因子允许你复制,你这段基因才能被“表达”出来。那转录因子又由什么开启呢?由环境开启。比如你的体内环境缺少能量了,那么相关的转录因子就会被开启,然后它又启动相关的基因,制造葡萄糖转运蛋白,有了这个蛋白你的细胞就可以吸收葡萄糖了。这个过程是
环境信号 → 转录因子 → 开启基因 → 完成复制
简单地说,就是基因能决定复制出什么样的蛋白质来,而环境能决定要不要复制这种蛋白质。所以整个的 DNA 就好像是一个写满了“If…… then……”的程序 [3],能针对体内或者体外的各种不同的环境采取不同的行动。基因相同的两个人因为所处环境不同,可能一个的催产素多些,另一个少些,这就是基因的表达不同。
而“基因的版本”,则是说完成同样功能的一段基因,其中的编码可以有差别。比如同样是制造血清素,有的版本的效率就高,有的效率就低。
基因的表达由环境决定,基因的版本则是描写了人与人天生的差别。
我打个比方。咱俩的任务都是从A地前往远方的B地。我们各自都有一辆汽车,都是开车去 —— 你可以说这个车都是“遗传”来的,我们都有车的“基因”。
你开的是一辆红色跑车,我开的是一辆蓝色越野车,这就是咱俩“基因的版本”不一样。
你的跑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得快,但是一上乡村的土路就不行了,这就是你的“基因表达”的特点。其实我也喜欢高速公路不喜欢土路,这是咱俩基因的共同点 —— 但是跟你对比之下,我在高速公路上比你慢,我在土路上可以比你大胆。
那你说咱俩谁的基因好呢?那当然得看看路况才知道。
人和人的不同之处,到底有哪些是基因的版本决定的,哪些是基因的表达决定的?
而且有了我说的那个比喻,你马上就能指出,这显然跟具体的路况有关系,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不管怎么说,科学家总得硬着头皮量化一下这两个因素的相对大小,所以他们发明了一个概念,叫“遗传力(heritability)”。
遗传力这个词容易引起误解。比如我们每个人的每只手上一般都有五根手指头,这当然是遗传决定的,但是跟“遗传力”没关系。遗传力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多大程度上,是由基因*版本*不同,决定的。
萨波斯基举了这么一个例子。一位植物学家在沙漠里研究一种植物,这个植物的第 3127 号基因有三个版本,分别是 A、B、C。他种植了很多这个植物,然后发现有 A 版本基因的都长了 1 英尺高,B版本的都是 2 英尺,C版本的都是 3 英尺高。那么在这个研究里,基因版本完全决定了植物的身高,所以身高的遗传力就是 100%。
另有一个植物学家,在热带雨林里,也用这个植物的同样三个版本,也做了同样的研究。他发现ABC三个版本各自长了 101 英尺、102 英尺和 103 英尺高。他的研究里也是基因版本完全决定了植物身高,所以他认为遗传力也是100%。
好,我们假设这两个植物学家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各自做了报告。那么坐在台下的你,会有什么想法呢?
你应该立即站起来说:“你们都错了!沙漠和雨林的身高差这么多,所以明明是生长环境对植物身高的影响更大啊!”
这就是遗传力研究的局限性。你考察的环境越多,就越会发现环境因素重要;你考察的环境越少,就越会发现先天遗传因素重要。可你怎么知道自己的考察如何算是足够多了呢?
当然对一般动植物来说问题没那么严重,毕竟适合生长的环境很少。但是有一种动物,却能在各种环境中生存,这就使得研究极为困难。
这就是人。
为了研究人的遗传力,科学家们想尽了办法。有个学科叫“行为遗传学”,专门研究人在不同环境成长带来的行为特点。
行为遗传学的一个巧妙思路是考察“同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基因是相同的,那如果他们刚刚出生就被两个不同的家庭领养了,这两个家庭的环境还相差特别大,比如一个在德国一个在中东,然后等他们长大以后,如果科学家发现他们身上仍然有很多特别的共同之处,那不就证明了那些共同之处是由遗传力决定的吗?
像这样的研究都充满争议,关键是你无法彻底隔离遗传和环境,比如说就算一出生就被分别领养了,可是在怀孕期间的生长环境对人也有影响啊?
所有这些研究的结果,遗传因素对人的影响,差不多都在 40% 到 60% 之间。
这跟我们胡乱猜的结果也差不多。
不过行为遗传学仍然能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比如有个有意思的研究是使用基因完全一样的老鼠,在美国三个地方的三所大学里,用完全一样的方法喂养长大,看看他们的行为有没有什么不同。
三组老鼠在路上的颠簸、断奶的日期、住的笼子、环境的阳光和温度、包括研究者触碰他们的时候戴的手套,都是一模一样的。而就是这样,同样的一种药物对他们的运动能力的刺激,却很不一样。我们只能说科学家做得还不够完美,它们的环境必定还有一点点差异。
所以动物对生长环境可以非常敏感。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家庭里的孩子、哪怕是双胞胎,长大以后处事方式都不一样。
另一个研究方法叫“分子遗传学”,专门研究某个特定基因的不同版本对行为的不同影响。这种研究极其繁琐,你可以极其高产,关于有些热门基因的作用的论文,竟然动不动就能有一两千篇。
这些研究告诉我们的一个道理是,同一个基因版本到底是好是坏,跟环境非常有关系。
比如我们说过的MAOA这个“战士基因” [1],它的一个版本能让人对威胁更敏感、对恐惧更容易记住,这好像很不好,是吧?但是请注意,那个效应在一般人身上非常非常小,临床根本看不出来 —— 可是对于从小生活在困难环境中,遭受过虐待,经常面临威胁的人来说,这个基因版本就可能加强他的暴力倾向,让他在成年以后表现出更多的攻击行为。
再比如说DRD4基因有个版本叫 7R。对于那些从小生活在充满不安全感的环境中,特别依赖父母的孩子来说,7R 会让他们性格比较自私,不愿意分享,对社会公益事业和集体行动没兴趣。可是对那些从小生活在良好家庭环境中的孩子,7R 又会让他们更慷慨大方!
基因总是跟环境交互发生作用,我们不能脱离环境谈基因。
说了这么多,也许你只记住一句“基因跟环境都有作用,这很复杂”……那我希望你至少还能记住下面这个道理。
遗传力研究发现的一个大趋势是,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家庭里的孩子,基因的影响就越大;社会经济地位越低的家庭里的孩子,环境的影响就越大。
说白了就是富人家的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取决于他的基因。富人家小孩的智商,70%是由基因决定的。为啥呢?因为他的家庭有足够的条件,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他的天赋上限不管有多大都能施展出来。
而对比之下,穷人家小孩的智商,只有 10%是基因决定的。他可能有数学家的潜在天赋,但是家里条件有限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学习最高水平的数学,他的天赋根本发挥不出来。他能发挥多少,取决于环境允许他发挥多少。
人说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都是“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其实真正的穷人必须有个什么奇遇,才可能用自己的“变异”去跟人家的“科技”竞争。
这个可悲的事实是以很多穷人家孩子的环境之差,根本轮不到拼天赋。
前面讲了个人与个人的行为差异主要是由年龄、基因和生长环境决定的,家庭和家庭的行为差异主要是阶层决定的,这一讲要说的是一大群人和一大群人的行为差异。比如说,中国人和美国人做事的风格似乎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那是怎么个不同,又是什么决定的呢?
人群和人群的不同,我们称之为“文化”。人说东亚国家的人有个集体主义的文化,西方国家的人则是个人主义的文化,这两种文化就代表了不同的行为风格。那文化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基因决定的吗?
这个问题可是太重要了。如果文化是基因决定的,那就意味着咱们中国人就应该、也只能用中国的方式去做事,永远也别学美国那一套,中国文化几乎就是不可改变的。如果文化不是由基因决定的,是可以改变的,那就是说中国人也可以学习美国的文化,美国人也可以学习中国的文化,大家可以看哪个好使就用哪个。
萨波斯基是生物学家,他这本书主旋律就是人本质上是动物,一切行为归根结底是生理原因决定的,基因对人的影响非常重要……所以文化是基因决定的吗?
不是。
两个人的基因版本可以千差万别,但是你要说一大群人和另一大群人、甚至一个国家的人和另一个国家的人的基因版本有什么系统性的差异,那可以说的确有,但是对行为的影响非常微小。
我们专栏多次说过一个叫做“DRD4”的基因,它和很多行为都有关系,它可以让人更小气也能让人更大方,能让人有多动症也能让人更聪明。特别是它的一个变异版本,叫“7R”,能让人更外向、更愿意寻求新奇的东西。有 23%的欧美人有7R变体,只有 1%的中国人有这个 7R 变体,那你说这是不是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人没得那么多诺贝尔奖呢?
不是!日本人的 7R 变体情况跟中国人一样,可是日本每年都有人得诺贝尔奖。中东国家有 7R变体的人口比例达到 52%,但是他们也没有诺贝尔奖。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让人得诺贝尔奖和能让人得不了诺贝尔奖的基因。
就连一些人们都认为是基因决定的人群特性,其实也很可能只是文化习俗的问题。比如一般观念都认为男性比女性更擅长数学,对吧?有人说数学也是一个生理现象,因为男性有更多的睾酮,而睾酮可以加强与数学相关的某个脑区的成长……但真是这样吗?
我们看到所有国家的女生的阅读成绩都比男生好,这也许是基因决定的,女性大脑的语言能力可能就是好。但数学并不是这样。在土耳其、韩国和意大利这些两性分工有明显区别的国家,女生数学成绩确实不如男生。可是在挪威、瑞典和冰岛这些两性特别平等的北欧国家,女生的数学成绩跟男生相差无几 —— 特别是冰岛,是女生比男生数学好。
所以你能说基因决定了数学吗?也许文化传统更重要。同样是女性,在沙特就只能作为男性一种财产,在别的国家就能当家做主,这个跟基因没关系。
文化是在童年时期对人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那时候我们最不受基因控制的额叶皮质尚未成熟,最能接受社会习俗的注入。
而社会习俗,则由文明的硬环境决定。
自从戴蒙德的《枪炮、细菌与钢铁》这本书出版以来,学术界是越来越愿意研究地理环境对人的影响了。地理环境对人的行为模式也有巨大影响。比如说,传统上的游牧民族,普遍对客人很热情,愿意把好东西跟你分享,但是他们又有很强的荣誉感 —— 如果你冒犯了他,他一定要强烈报复。这是为啥呢?
人类学家认为,这是“游牧”这种生活方式所决定的。农耕民族的主要财产是田地和家里的粮食,小偷想偷这些东西很难,根本拿不动,就算偷点东西,一般也不会给人造成决定性的伤害。但是牧民的主要财产是牲畜,牲畜自己就会走,坏人很容易就能把一家所有的牛羊都给偷走或者抢走。再加上没有固定的居住地点,政府无法有效维护治安,小偷和强盗就特别多。所以做一个牧民,你就必须能强硬地保护自己的财产,绝对不能给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游牧文化的首要特点是防守、是不容冒犯,以至于延伸到人人好战,并且把女性也当做家族财产一样保护。为什么游牧民族很好客呢?因为人人都在旅途上,都会是别人的客人。
有意思的是过去美国南方的文化也具有这个对人有礼貌但是特别讲荣誉感的特点。这是因为南方地广人稀,人们都是以家庭为生产单位占一大片土地,财产也容易被人抢,政府的管理也跟不上。这种文化直接影响了美国南北战争,而且一直影响到现在很多南方人的性格。
再比如说,为什么有的地方的公共场合对人要求比较严,跟人发生冲突绝对不能动手,有的地方动动手也不要紧呢?这跟人口密度很有关系。像说脏话、大声喧哗、不守规则这样的事儿,在乡村能影响的人很少,在大城市里就不行。人口密度越高,人们就越容易伤害到陌生人,社会文化就越要保护陌生人。
还有,财富分配越平等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就越强,“社会资本”也越高;越是不平等的社会,人们的宽容度就越低,而且连身体都更不健康。有时候影响健康的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贫穷,而是“感觉”贫穷。感觉自己社会地位低,心理压力就会升高,糖皮质激素分泌水平就会提高,人就会想要去欺负更弱小的人来减压。
同样道理,历史上发生过饥荒、环境的恶化、恶劣的气候,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一个社群的文化。
而现在学者们最感兴趣,也是研究得最多的文化差别,就是东亚人民的集体主义和美国人的个人主义。
咱们首先得说,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文化对人的行为、包括想法,都的确有一些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影响。
比如有这么一张照片,复杂的背景,中间有一个人 ——研究者找不同的人看这样的照片,同时一边追踪他的眼球运动,一边扫描他的大脑。研究发现东亚人看照片会特别关注背景中的周围环境,你要是要求他要多看看中间那个人,你会发现他的前额叶皮质被更大地激活,也就是说他得调用意志力强迫自己,才能特别注意中间的人而忽略环境。西方人正好相反,一上来很自然地就关注中间那个人,你必须强迫他他才能关注环境。
而这可都是仪器测量出来的。类似的实验我们以前也说过 [1]。这个原理是东亚人更注重个人与环境的关系,而西方人更注重个体本身。现在有一只猴子、一只熊和一根香蕉,请问应该如何把它们分类呢?西方人的直觉更多地是猴子应该跟熊一组,因为它们都是动物;很多东亚人的直观想法是猴子应该跟香蕉一组,因为它们构成了食物关系。
一个球在地上运动,问你这个球为什么要这样运动啊?西方人的思路是先考虑这个球本身的特点,比如重量;东亚人则是一上来就想到球和地面的摩擦关系。
一个美国人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会说这是因为我就是一个什么什么人,我擅长这个技能,我做了这些事儿;问中国人,他更可能强调关系:我作为团队的一员,在谁谁谁的关怀和帮助下,因为正好赶上了客观的机遇,才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其实咱们中国人还不算集体主义的最突出代表。据说在日本、韩国和朝鲜,你提出一个数学难题,有的同学明明自己会做也不会抢着说出来,因为他怕别的同学感到没面子。集体主义文化中的人特别善于体察和照顾别人的情绪,而这一点也能从大脑活动中看出来。让人谈谈自己跟别人的互动,美国人更容易想到的是自己如何影响别人,而东亚人更容易想到的是别人如何影响了自己。你要强迫他们换位思考,他们就会有压力。
总而言之,集体主义文化讲和谐共存,讲互相依赖,讲团体,讲从众;个人主义讲权利,讲自主,讲独特性,讲个人的成就。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
有些学者认为东亚的集体主义来自传统农业的耕种方式。水稻这个东西要求集体劳动,必须大家齐心合力才能种好,而且你还得安排合理用水,谁家多占都会直接伤害别人家。
劳动方式影响文化这个机制还体现在,在中国北方,因为种的是小麦,而小麦这个东西不需要那么多集体劳动,自己家就能种好,结果中国北方人的集体主义精神就没有那么强。你让一个中国北方人把小白兔、小狗和胡萝卜分成两类,他更可能像美国人一样把小白兔和小狗分成一类。
你再比如说土耳其,牧民、农民和渔民说同样的语言,有共同的宗教,但是他们的思维模式也不一样 —— 牧民更讲个人主义,因为放牧是孤独的;而农民和渔民就更讲集体主义。你让他们把手套、围巾和手这三个东西分类,牧民把手套和围巾分成一类,农民和渔民喜欢把手套和手分成一类。
那美国人为啥讲个人主义呢?首先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人们都是背井离乡来到这片土地 —— 什么人会选择背井离乡?都是那些本来就不怎么在乎集体主义的人。再者,美国往西部开拓这段冒险的历史,也正好适应了个人主义的行为模式。
所以文化是硬条件决定的。那文化可以变吗?
事实上文化都是在不断演变的。咱们中国人现在的文化,就正在越来越倾向于个人主义 —— 现在不是家家种水稻那个年代了,中国人也是整天跟陌生人打交道,很多事都只能靠自己。
有研究发现,移民到美国的东亚人,第一代身上还能保留一些集体主义文化的因素,到第二代就基本跟美国人想法一样了。
甚至有研究证明,只要你在前面说的那个看照片实验之前用某一种文化渲染一下气氛、启发启发受试者,他就能使用那个文化的眼光去看照片。
而且我们还应该注意,文化是个非常笼统的说法,一个文化圈内部的差异是巨大的:很多西方人比中国人更讲集体主义,很多中国人比美国人更讲个人主义。特别是现在有些研究都表明,各国精英阶层的思维都是一样的。一个北京高科技公司的管理者的“文化”,可能更像他的硅谷同行,而不像他的小学同学。
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特定的行为,我们已经从大脑硬件活动一直追溯到了环境、基因和文化的原因,这一讲是往前追溯的最后一环,生命的演化。
研究演化对行为影响的学问有两门,一个是我们专栏经常提到的“演化心理学(Evolutionary Psychology)”,有时候叫“进化心理学”,研究演化对个人的小行为影响,我们今天不说这个。我们要讲的是演化对人的社会行为 —— 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如何互动 —— 的影响,这一门学问叫做“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
社会生物学是一门能让人打起来的学问。
二三十年前,你要是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做社会生物学的报告,台下一定会有人不断地打断你的话,用非常粗鲁地方式质疑你。而且你有可能真的挨打,社会生物学家如果要对学术圈以外的公众发表演讲,有时候需要警察保护。
为啥这么火爆呢?生物社会学研究的是现在我们在网上也经常争论的一些问题。比如我们知道瑞典是个很发达的国家,它给国民提供很好的福利,特别讲平等,但是现在生育率很低。近年以来,瑞典接收了一些来自中东地区的难民,这些难民的生育率很高,而且都得到了跟瑞典人一样的福利。有些难民有犯罪行为,包括强暴了瑞典的女性,而瑞典政府对难民相当宽容。那么就有人说,瑞典人现在是过度文明了,他们正在生物演化的战役中输给中东人。
这样的事儿应该发生吗?瑞典人应该怎么做?我们这一讲并不提供立场,我们提供的是怎么样才配得上有立场。你得真懂点生物演化,才配得上说演化的立场。
人这种动物既然也是演化的产物,那么人,到底是、以及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像动物一样行事呢?
咱们先看看演化让动物如何行事。
1.动物凶猛
在社会生物学家看来,那只王者大猩猩之所以要保护其他的大猩猩,是因为其他大猩猩都是他的家人。他真正保护的是他自己的基因。你之所以觉得小动物可爱,是因为它们的样子像小孩,而你身上有觉得小孩可爱的基因 —— 否则你就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你的基因就传播不下去。
动物的有些行为不会被拍成动画片。比如说一只公猴战胜其他公猴、成为猴王、占有所有母猴之后,会杀死那些母猴所带的婴儿。这是因为哺乳期的母猴不会排卵,而猴王的平均任期只有 27 个月,他等不急母猴们给孩子正常断奶,他必须尽快传播自己的基因。杀婴,是动物世界里一个常见现象。
这就是演化给动物的第一指令:个体选择。你要把自己的 —— 而不是别人的 —— 基因传播下去,为此你必须作为一个个体,去跟其他个体竞争交配权,你必须保护自己的 —— 而不是别人的 —— 后代。
演化的第二条指令是亲缘选择。你的直系后代有你的基因,但是你的亲戚 —— 包括兄弟姐妹、堂兄弟、表兄妹,他们的身上也有很多跟你一样版本的基因啊。从理论上来说,同样一个基因版本,通过你的儿子传下去和通过你的兄弟传下去没有本质区别,唯一的问题是根据基因混合的概率,你儿子身上有你一半的基因,你兄弟身上有你 1/4的基因,你的堂兄弟或者表兄妹身上有你1/8的基因。
这就是道金斯所谓的“自私的基因” —— 演化的主角是基因,而不是个体。而事实证明动物们虽然不懂数学,但是也知道照顾亲戚。遗传学家霍尔丹(J. B. S. Haldane)有句名言说“我很乐意为两个兄弟或者八位表亲奉献我的生命。”
你可能听说过诸如母羊给小狗哺乳的事情,但是一般来说,雌性哺乳动物很少会给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动物哺乳。母猴生下小猴之后,她的亲戚们,特别是她的妹妹,常常会帮着照顾。狒狒没有一夫一妻制,但是公狒狒会稍微照顾一下自己的孩子,比如打架的时候帮一把。动物们能通过气味和声音判断亲缘关系。
那动物到底有没有那种无私的、纯粹为了集体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他行为?以前认为是没有,但是近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动物界存在“群体选择”这个机制,可以说是演化给动物的第三个指令。我们以前讲戴维·威尔逊的《生命视角》说过群体选择 [1]。事实上根据博弈论,哪怕每个个体就是纯粹自私的,也应该选择与他人合作。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动物界存在广泛的合作现象。
个体选择、亲缘选择和群体选择,被萨波斯基称为动物行为演化的三条腿。作为人类我们喜欢歌颂利他行为和群体选择,但是个体选择和亲缘选择也是动物的本性,而且很可能是更深刻的本性。
那人又如何呢?
2.兽性和人性
如果一个人对他人做出残暴、无耻的行为,我们就会说他是“兽性大发”,如果一个人无私地帮助他人,我们就说他“有着人性的光辉”。那人性和兽性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比如说,丈夫和妻子离婚,母亲不抚养自己的孩子,儿子向司法部门举报自己的父亲,这些事儿是兽性,还是人性呢?
一夫一妻制度并非是人类首创,很多动物也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且比人类还专一。专一还是不专一,这只不过是雄性传播基因的不同策略而已。你可以选择追求质量,跟妻子一起好好抚养和教育孩子,确保他们平安长大,然后继续传播你的基因;你也可以选择追求数量,只要我基因好,多生几个后代,不用精心抚养也会有活下来的。
而一个物种使用哪种策略,可以从雄性身体的普遍特征看出来。如果雄性和雌性的体型普遍差不多大,外观、肌肉强度也很相似,那么这就说明这个物种的雄性之间没有很强烈的竞争,雄性没必要有“多余的”强大。而反过来说,如果这个物种的雄性体形比雌性大了很多,雄性们一个比一个强壮一个比一个漂亮,那就说明它们之间有一场军备竞赛。而费这么大力气搞竞赛,奖励必定是胜利者获得族群中所有的雌性,失败者没有机会传播基因。
那人类是什么情况呢?人类中的男人比女人平均身高高 10%,体重重 20%,多需要 20%的热量,寿命短 6% —— 身体的证据表明人类的男性参与了男人之间的军备竞赛,但是这些指标比黑猩猩之类的灵长类动物低了很多。而纵观人类历史,我们的婚姻状况的确是以一夫一妻为主、但是很多时候允许一夫多妻。
占有女性是历史上很多男性的奋斗动力,人类喜欢自己的孩子胜过别人的孩子,有时候会虐待家里非亲生的孩子,就差没有杀死别人的婴儿了……
人类也有亲缘选择。我们更愿意照顾自己的亲戚,搞裙带关系。有些少数民族实行一妻多夫 —— 而所谓的多夫,其实都是亲兄弟或者堂兄弟、表兄弟关系。如果没有直系后代,我们就把财产留给亲戚。我们在道德上要求亲戚之间应该有比对外人更密切的关系。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说父子之间不能为了所谓正义而互相举报,今天美国很多州的法律都规定不能要求证人提供对自己的亲戚不利的证词。
所以难道这些不是“兽性”吗?
但是人类中也有很多人为了追求神学或者别的什么超越物质的原因而主动放弃生育权。人类中的两兄弟可以为了效忠不同的国家而成为战场上的敌人。我们可以完全匿名地给陌生人捐款。像印尼和柬埔寨,甚至发生了一群人为了某个完全不能让别的动物理解的意识形态,去大规模地屠杀自己国家的人。
那这些又怎么算呢?
3.社会生物学的争论
人相对于动物来说,似乎有更多的、超越基因的“群体选择”迹象,而不像是纯粹按照“自私的基因”规则进行演化。对此社会生物学家们有个非常好的比喻,我给你解释一下。
社会生物学的一个争论焦点是,演化中的自然选择,到底选择的是“基因的版本”呢,还是“基因的表达”。我们前面讲过这两个概念的区别。这个比喻是就好像是做蛋糕,基因的版本相当于是蛋糕的配方,而基因的表达相当于是蛋糕的味道。
道金斯认为演化选择的是基因的版本 —— 而且还不包括基因开关、转录因子这些辅助性的 DNA 代码,纯粹就是负责蛋白质编码的基因,毕竟只有这个配方是严格可复制的。
但是因为有表观遗传学的各种发现,很多科学家认为就算选择的是基因的版本,也应该包括那些辅助性的 DNA 代码。
而有些科学家认为,大自然毕竟不是科学家,她根本感受不到蛋糕的配方,她只关心蛋糕的味道,所以自然选择选择的其实是基因的表达。那么这显然就给群体“文化”的传承,“模因”的传播,提供了空间,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些人会做出完全利他、毫不自私的行为。
再进一步,有些学者认为,这个蛋糕能不能卖出去,也不一定仅仅是配方和味道的问题。推销也很重要啊?再比如说如果你能让大家相信,买这个蛋糕代表爱国,是中国人就应该吃中国人自己制作的蛋糕,这不也能卖出去吗?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宗教和意识形态对人类的行为有那么大的影响。它们的作用是把一个群体团结起来,而团结就是力量。正如两个威尔逊说的那句名言:“群体中的自私打败无私。无私的群体打败自私的群体。”
那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就不必说演化不适用于人类,而应该说人类重新定义了、或者是让我们重新认识了演化,演化是在多个层次上发生的。或者至少我们也应该说,人类偏离了动物那种演化模式。
有些学者,我们称之为 A 类学者,坚持认为人就是一种动物,人的种种利他行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利他,本质上还是变着法地利己。而另一些学者,我们称之为 B 类学者,则认为 A 类学者这么说,就是在给人的兽性行为找借口!你们是宣扬人就不应该做好事!
可是 A 类学者反驳说,不是啊,我们说的是事实是如何,而不是说*应该*如何。这就好比说我是个研究癌症的医生,也不等于我就提倡癌症啊?
美国第一代社会生物学家全都是南方白人,而批评他们的全都是北方大城市长大的左翼学者。我们上一讲刚说了美国南方人特别有荣誉感 —— 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兽性”比较强……所以你可以体会一下这场争论多么让人容易动感情……
今天的情况是社会生物学已经进入了中年,学者们越来越理性,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我们人类肯定不是像动物那么极端,但是也肯定不是完全脱离了动物属性……而你作为看客,至少应该知道这场争论的存在,而不应该一上来就告诉瑞典人应该如何如何。
至此,影响人的行为的因素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们换成横向的视角,说说作为人,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们从纵向视角改成横向视角,从几个侧面考察人的行为,看看能从中得到什么道理。这一讲咱们从一个大胆的话题说起,“爱国”。
你要细想的话,爱国这件事儿,是可以讨论的。中国女排以十一连胜的战绩夺得世界冠军,举国欢腾,而有人会对这个欢腾的情绪,甚至背后的爱国主义热情,提出质疑。女排得了冠军那是人家女排的成绩,跟你有啥关系呢?
可能你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宅男,你平时从来不看排球,你没为中国女排做过一丁点的贡献,完了女排得了冠军你却跟着“与有荣焉”,女排要是输了你还会骂人 —— 你凭啥呢?可能有人会说不对啊,我给国家交税了,而女排是国家训练的,所以我和女排是利益共同体 —— 这个解释挺好,但是它不能从根本上解释“爱国”这个情怀。
为什么一个中国人在国外被人欺负,所有中国人都要愤怒?为什么中国女孩嫁给中国人就没问题,嫁给非洲黑人就让中国人看不惯?为什么有的人,自己过着很艰苦的日子,甚至有时候受到同胞的欺负,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民族自豪感、最恨的反而是日本人呢?
大多数人认为爱国是理所应当的,但有的人持批评的态度,认为别人爱国是因为他们没有自我,说“爱国是无赖最后的避难所”。爱国,有道理吗?
我认为爱国是合理的而且是应当的,萨波斯基也从未质疑爱国。但是我们不应该停留在一般的“愤怒青年”、“废物青年”和“公共知识分子”那样的讨论层次上,我们需要科学的见识。
爱国,首先是一个生理反应。
这个生理反应,连动物都有。它是一种演化机制,它对我们有好处。
咱们想象这么一个场景。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一个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你不得不以打猎为生,可是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有时候好不容易弄到一点猎物还会被人抢走,你感到周围的人对你都充满敌意。有一天你正在跟一只剑齿虎搏斗、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的时候,突然有两个原始人过来,帮你打死了老虎,还把肉做好给你吃。
你感到很诧异:为什么你们不但不跟我抢,还帮我?
那两个人笑了,说你看看我们的胡子。你这才注意到他们都长着绿色的胡子 —— 跟你一样的、绿色的胡子。两个原始人解释说,咱们这片丛林里有三种人:绿胡子、红胡子和黄胡子,以前大家都是盲目地互相打,现在我们绿胡子决定联合起来了!绿胡子跟绿胡子合作,咱们要打就专门打红胡子和黄胡子,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
你当然愿意。从此你就有了组织、有了依靠!而且你合理地推断出,率先团结起来的绿胡子,一定能迅速成为这片丛林的霸主。你愿为绿胡子的荣誉而战。
“绿胡子”是道金斯最早提出的概念,后来被演化生物学家威廉·汉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形成正式的理论,称为“绿胡子效应(Green-beard effect)”。这个效应说只要一个生物族群演化出这么一种机制,它的基因能制造一个像“绿胡子”一样能被所有族内成员识别的独特信号,那么只要成员们愿意跟有这个特征信号的成员合作,这个族群就能发扬光大。
按理说绿胡子带来的这个凝聚力是一种亲缘选择,比如绿胡子其实是一种气味。但是现在长着绿胡子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亲戚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大家都团结在绿胡子这面旗帜之下,我们的群体就会变大变强。
绿胡子如此,显然红胡子和黄胡子也会相应地团结起来,各自成立组织。那这时候你作为一个绿胡子,说我就不爱绿胡子!我就想跟红胡子合作!那可能吗?
种族主义就是人类的绿胡子效应。
大脑中有个专门负责识别面孔的区域,叫“梭状回”,能让你在大街上迅速识别自己认识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脸”的准确度那么高,比用额叶皮质识别别的东西快多了。偶然遇到一个人,你的梭状回识别出他的脸来,大约需要几百毫秒。
而如果这个人跟你不是一个种族的,你的杏仁核,只需要 50 毫秒,就能产生报警反应。
我们识别“非我族类”,比识别熟人还要快。我们还没等到认出一个外族人,就已经先害怕这个人了 —— 更何谈开启额叶皮质去了解这个人呢?种族主义是个潜意识中的本能反应。也许对原始人来说,敌我识别实在太重要了。
当然作为现代人,你的额叶皮质最终会反应过来,比如在一秒钟之后,你会提醒自己外族人不等于就是坏人,你想起这位黑人朋友上周还热情地借给你一百块钱。但是心理学家有办法测量到你潜意识中对外族人的不信任感 [1]。
这个反感外族的大脑效应连黑猩猩都有。连刚出生的小婴儿都有,他们会对不是自己种族的人的脸有更强烈的反应。三四岁的孩子就已经会把人按照种族分类。而且别忘了,我们前面讲过的那个催产素,还能让人更喜欢自己种族、更排斥外族的人。
但是你可别说科学家证明了种族主义的合理性!科学家发现的是绿胡子效应并不仅仅存在于种族。像文化、价值观、意识形态、支持的球队、甚至包括你认为豆腐脑应该是咸的还是甜的,任何标签都能把人分类,我们可能会为任何标签而战。我的理解是只要经过训练,杏仁核可以为任何标签快速反应。
有时候你额叶皮质的理性能战胜杏仁核的感性,但是更多时候,你的理性是帮杏仁核辩护用的。为什么我不愿意看见中国女孩嫁给黑人?我不是说黑人都不好,可是你看这个黑人他就是有问题啊 [2]!
我可不是什么种族主义者,但是我喜欢跟“自己人”相亲相爱的感觉。有很多实验说哪怕你把人随机分成两组,人们也会迅速认为自己组的人看着比别的组的人亲。萨波斯基爱说的一个例子是老版《人猿星球》拍摄期间,有些群众演员扮演大猩猩,有些群众演员扮演黑猩猩 —— 结果剧组每次集体吃饭的时候大猩猩的演员就自动跟大猩猩坐一起,黑猩猩跟黑猩猩坐一起。
这个规律是人以群分。我们自动信任本群的人,反感外群的人。我们这个群,就是比别人那个群更有智慧、更有道德、更正确。如果我们群里有人犯了错误,那就是个个别事件;如果对方群里有人犯同样的错误,那就说明他们本来就都是那样的人。
有人统计说从 1902 年以来,美国电影里的“外星人”角色,有 80%都是邪恶的。外群的人甚至会激活我们的脑岛,让人产生恶心的感觉。我以前听说有进化心理学家认为这是因为人们本能地担心外人有可能带来传染病。
我们倾向于用一个刻板印象代表整个一群外人。我们说日本人性格都是什么什么样,美国人性格都是什么什么样,只有中国人是各有各的性格。有些人看外国人的长相都是一样的。
这些思维习惯能加强本群内成员的合作。而且在跟外群竞争的时候,“绿胡子效应”能把我们迅速团结起来、产生同仇敌忾的正面情绪。
其实现代社会中,人群看人群最常见的划分法还不是看种族,而是一种“二分法”。我们最喜欢用“温暖度”和“能力”这两个维度去把人群分类。温暖度代表这群人跟我们关系好不好,能力代表这群人本身行不行。
我们自己这个群,当然是高温暖度、高能力。第三世界人民跟我们关系好,但是经济不行,所以是高温暖度、低能力。有些发达国家是靠着侵略别国富起来的,但毕竟是富起来了,就是低温暖度、高能力。而有些国家的人跟我们又不友好,经济又不行,那就是低温暖度、低能力。
这个划分能解释人群和人群的复杂互动关系。人们对不同的群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对高温暖度、高能力的我们自己,我们自豪;对低温暖度、高能力的群,我们忌妒;对高温暖度、低能力,我们怜悯;对低温暖度、低能力,我们厌恶。
人群地位变化的时候,最能看出人心的复杂。
比如说一个高温暖度、低能力的小国,本来一直都听中国的,忽然自以为强大了,不听你的了,变成低温暖度、高能力了,我们是一种什么情绪?
再比如萨波斯基说美国看日本,最早以前是个低温暖度、低能力的国家,刚刚跟美国打完仗,只能生产一些廉价商品 —— 等到八十年代突然成了低温暖度、高能力了,美国人是什么情绪?
最早是犹太人,后来是日本人, 现在是中国人,在国外给人的刻板印象,就是低温暖度,高能力。那你说这些人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搞“逆向种族主义”,表现出好像很不喜欢自己的种族的样子。现在如果你在美国的校园里公开说“中国人数学好”,在小组学习里专门让中国人负责解决数学问题,他有可能会告你搞种族主义。你觉得你是夸他,但是他不喜欢被人用一个标签区别对待。
这就是为什么前纽约市长鲁迪·朱利安尼当年做检察官的时候拼着命也要把意大利黑手党头目拿下。他是一个意大利裔美国人,他成长过程中身边都是意大利人,他爸爸就是黑手党……所以他最恨的就是美国人心目中“意大利人都是黑手党”这个刻板印象。
这也是为什么辛普森杀妻案的黑人检察官一心要置辛普森这个黑人于死地、负责审判犹太裔苏联间谍的犹太裔法官一定要判那个间谍死刑。他们想要对抗人们对他们族群的刻板印象。
可悲的是,这个对抗刻板印象心理有时候能变成对自己族群的憎恶。种族隔离时代有 40%到 50%的黑人小孩表示白人小孩最可爱,现在中国最爱讲什么“女德”的都是女性,……以及,在美国最爱刁难和压迫中国学生的教授,都是华裔。
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如此反感刻板印象的这个行为,本身也是他们自己的刻板印象导致的。
萨波斯基并不反对把人分群,因为你不分是不可能的,而且分群,比如爱国主义,常常能带来好的效应。科学家也是人,萨波斯基也享受群体认同感。但是你必须避免被分群思想所误,导致极端的错误行为。
怎么才能不歧视别的群(以及不自恨自己的群)呢?靠额叶皮质说服的作用很有限。科学的办法是首先要意识到,每个人都不只属于一个群。
这人是个黑人不假,但他同时还是一个物理学家,是一个女性,还是一位老人。强调她不同的身份,你对她的印象会截然不同。心理学家做了大量研究,证明分群的优先顺序非常容易改变。比如同样是让美国的一群亚裔女生做数学题,你要事先强调她们都是女生,她们就考的不是那么好;你要事先强调她们是亚裔,她们就能考得更好。
另一个办法是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你对老人有偏见,你能不能假设自己也是个老人,看看这时候怎么办。
一个办法是找到跟对方的共同点,强调大家其实是在一个群。比如泛太平洋国家派代表开个会,美国故意没来,那我们说啥?当然是先说说怎么对付美国。
大家多接触,最好一起去做一件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过,是消除隔阂建立群关系的好办法。而归根结底,最高水平的见识是不要用群去看个人。当这个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别想他是哪个群的人。
这一讲的主题其实不是说爱国,更不是说种族,而是说刻板印象。能带来好处的东西往往也能带来坏处。当一个人说中国人如何如何日本人如何如何、穷人如何如何富人如何如何的时候,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才行。
动物是什么样,不等于人就是什么样。曾经是什么样,也不等于就应该是什么样。
这一讲我们要说的也是人性在动物性边缘的一个试探:社会的阶层。我们在《童年的阶级》这一讲说了儿童都是被动受到家庭阶层的影响,那么成年人也是如此吗?
有些历经过坎坷的人说这个社会适用丛林法则,讲究恃强凌弱,每个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决定了他的幸福度。是这些人太愤世嫉俗了吗?也有很多人认为真实社会没那么极端:也许某些人整天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咱们普通老百姓可是都过着单纯美好的生活。是这些人太天真了吗?
社会等级到底有多重要呢?这首先是一个生物学问题。
对动物来说,社会等级的本质是资源调配机制。食物、地盘和异性,好东西就只有这么多,大家每次都争抢一番弄一身伤痛实在不好。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等级,有个“啄食顺序”,该吃肉的放心吃肉,该喝汤的老老实实喝汤,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个机制是如此重要,所以我们的大脑对等级无比敏感。前面我们说过,大脑识别一个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需要几百毫秒;识别一个人是不是其他种族的人,只需要 50 毫秒 —— 那请问识别一个人的社会等级,需要多长时间呢?
答案是 40 毫秒。只要观察脸部 40 毫秒,你就能以相当的精确度看出来一个人在当前群体中是个身处上层、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的“支配者”,还是一个从属者 —— 前者直视别人,后者选择回避视线;肢体语言还能带给你更多线索 [1] ——
然后这个全自动的等级识别信息会让你大脑中负责管理情绪的腹内侧前额叶和管理理性的背外侧前额叶同时活跃,所以你于情于理都不得不注意等级。
等级信息还能让你的“颞上回”活跃起来 —— 这个脑区跟人能不能理解别人的观点、也就是“心智理论”有关,这就使得你会自动加强理解支配者的观点。而这对你很有好处,越是善于领会上级意图的人上升的就越快 —— 针对恒河猴的研究证明地位越高的猴子,他们大脑中颞上回和前额叶皮质的连接就越紧密,而且这两个区域也越大。等到你爬到高位,你就更需要颞上回和前额叶皮质的配合,因为你更需要了解别人的等级活动信息,你必须知道谁服从你、谁背叛你、谁在挑衅你,以及跟谁结盟。
我们甚至可以说,灵长类动物之所以有这么发达的前额叶皮质,就是为了处理社会等级关系用的。你想必听说过所谓“邓巴数” —— 说人只能记住 150 个熟人关系,所以原始社会人类群体一般也就是 150 人。而你需要知道,英国人类学家罗宾·邓巴(Robin Dunbar)那个研究说的“关系”,主要指的是等级关系。
一个物种的社会群体越大,它的大脑占身体的比例就越大,它的颞上回和前额叶皮质就越发达。哪怕是在同一个物种中也有这个规律:越是生活在大群体中的猴子,越是社会关系复杂的猴子,他们的颞上回和前额叶皮质就增厚越多。
动物世界的等级,本质上是打出来的。
加拿大心理学家乔丹·彼得森在《12条人生规则》这本书中说,人的等级划分,就和龙虾差不多。龙虾生活在海底,公龙虾都有自己的地盘,它们通过战胜别的公龙虾来争夺和保卫地盘。而胜利,能增加龙虾神经系统中的血清素。血清素跟多巴胺一样都是神经传导物质,人的大脑中也有血清素
彼得森说血清素能带给龙虾自信。血清素水平高,龙虾就会把身体伸展开,让自己显得很高大,充满攻击性;血清素低,龙虾就会把身体蜷缩起来,一看就是个胆小鬼的样子。每一次胜利都能增加血清素,每一次失败都能减少血清素,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斗败了的公龙虾就算鼓足勇气再找对手打一次,也会因为血清素水平低,而更容易再次被打败;胜利的公龙虾则会更容易再次取胜。
所以你要看一只公龙虾的社会地位,只要测一测它的血清素就知道。龙虾的世界是个胜者通吃的世界,胜利的公龙虾不但得到最好的地盘,而且能吸引到所有的母龙虾……
彼得森说,男人,就和公龙虾一样啊:你得注意自己的血清素水平!千万别让人打趴下。
彼得森说他读过萨波斯基的研究,但是我专门考证了一下,彼得森把人跟龙虾做的这个类比,是错的 [2]。血清素的确能让龙虾更有攻击性,但是对人没有这个效果。让人感到畏惧强权的是大脑中的杏仁核,而龙虾没有杏仁核 —— 龙虾连大脑都没有。血清素对人脑的作用之一是传递从边缘系统到额叶皮质之间的信号。血清素低, 前额叶皮质就不容易控制情绪,人就会更冲动 —— 从而更*容易*、而不是像龙虾那样不敢攻击!人不是龙虾。
但是彼得森有一点说对了:人类社会中的失败者,日子也不好过。
如果你把一个社会中所有的人按照社会经济地位排个序,你会发现,在这个序列中越靠后的人,寿命越短,健康状况越差。这是因为穷人的生活水平低、医疗条件差吗?不是。
研究表明,哪怕是在福利特别好,有全民医保的国家,哪怕是所谓的“穷人”的实际生活水平已经相当不错,地位越低健康越差这个现象仍然存在。
是仅仅因为地位低,就能让人的健康不良。萨波斯基说,关键不是这个人是否脱离了绝对的贫穷,而是他是否“感觉贫穷”。那这个“感觉贫穷”是一种什么“感”呢?是压力感。
真正代表灵长类动物社会地位的,不是血清素,也不是睾酮,而是糖皮质激素。糖皮质激素是大脑面对压力的时候分泌的一种荷尔蒙,以前我们专栏多次提到的皮质醇,就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糖皮质激素能让人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能把能量迅速输送到四肢,让感官更敏锐,让人做好战斗或者逃跑的准备。而作为代价,糖皮质激素会暂停身体的一些常规功能,比如说正常的身体修复。
有对狒狒和猴子的研究发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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