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去世之后左然的生活（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直面夏彦三年寿命的一篇刀

　　*全文分上中下

　　1

　　 

　　三年前和夏彦一吻定情之后，他们俩的关系公开得很快，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了蔷薇小姐的男朋友是她的小竹马，那个活力又帅气、笑起来暖洋洋的小伙子。

　　包括NXX调查组。有次夏彦不在，他们四个在基地开会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会议快结束了的时候，左然说会把资料传给夏彦，她立马说不用，她晚上带回去就好了。左然一愣，她才反应过来，趁着人都还在桌面上，便解释道：“有件事应该有必要让大家知道，我和夏彦目前是恋人关系。”

　　陆景和抬了一半的屁股马上掉了下去。她口气那么平淡，却又那样确凿，没有人会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一句铺垫一句结论，好像只是给刚才的情况做了两句注解。陆景和的话语比他的坏笑更早从嘴里跑出来：“你们这算不算办公室恋爱？”

　　她一双眼精亮如炬：“我可以代表我俩保证，不会妨碍到任务的！”

　　陆景和越笑越坏，越笑越琐碎。

　　莫弈听了，也一下子挤出微笑，掏了三句更加简短漂亮的祝贺：“青梅竹马，终成眷属，恭喜恭喜。”每个字都是烫的。

　　两人都起身要走了，左然木了半天的脸终于活过来，捏着两张纸要交到她手上，一句话说得迟疑：“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倒不是客气，家属的事，的确算不上麻烦。

　　目前夏彦的病情还须保密，对外人也只能这样说。她都想得到他们是怎么抽丝剥茧试图还原事件的经过：一定是在那次纪晓雨案件中，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迅速发酵了。一个僻远郊外的夜晚，暴雨把未名市冲刷了个干净，一切浮尘砂砾被水流洗去，终于淘出两颗滚烫真心，冒着无边的雨雾，带着噗噗的跳动。

　　她在程澄的央求下把大致的情节勾勒了一下，没有提及一些隐晦曲折的细节，比如被找到时她奄奄一息的告白，比如夏彦的眼泪混着雨滴落在她脸上仍然灼热。好在程澄对故事的戏剧性需求已经得到满足，听完之后抬头注目天空，给这一章回倾情批注道：“相离八年，踟蹰数月，早已陷入爱河的两人终于在生死关头认清了彼此的心意——”

　　她顺着话接：“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哎呀，太老套了！”程澄拿肩膀撞她的肩膀，“换成‘你侬我侬’，怎么样？”嘴巴还朝她工位上的摆件努了努。是夏彦做的小人模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手牵着彼此，一手举起伸向天空。她收到之后就摆在办公室工位的桌子上，每天抬眼就能看见。

　　她想，如果这是场电影，把最后的镜头留给这两个不老不死的小人模型也不错。这样落幕了，别人就可以把他们俩理解成一个圆满的青春故事。

　　可惜她不是观众，是当事人。

　　当事人在荧幕黑屏之后还需要继续生活，当事人的时间一刻不停地前进，她还得和他去淋暴雨之后的暴雨，迎接结局之后的结局。在大难不死之后，还有一遭真正的致命一击，她的心注定得被那封不知叫告白或坦白的信件洞穿，总而言之——夏彦爱她，但他被现代医学断定只有不到三年的寿命。

　　不过这些也不足为外人道了。就像别人都以为那天的他们是被雨水淋湿了，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雨水和泪水的不同：雨水是凉的，泪水是热的。蔷薇小姐目送陆景和、莫弈、左然一个个离场，一个个从她的无常和荒谬里走出去。她低头看了看手里要交给夏彦的资料，这原才是她要与之相依为命的人。摇摇头，扯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笑。

　　那天之后，陆总不再对她姐姐长姐姐短，年轻的一停嘴，年长的更没心思插科打诨，NXX的氛围陡然变得严肃利落，每次说完事情即刻解散。一件私事宣布了，大家倒变得完全公事公办。

　　 

　　2

　　她三天两头地留宿夏彦家，嫌衣服带来带去麻烦，不久后便把自己的双层公寓租了出去，正式搬进时光古物店。那会儿她还不很熟悉他的病情，左右自己有钥匙，就没打算让他帮一点儿忙。用周末一个通宵把东西整理好，隔天坐着货车跑来了。下了车，她自己和工人夯吃夯吃扛着箱子，却只让他这个老板提两个小台灯。连工人大叔都看愣了，夏彦直接抢过她手里那个贴着“回忆”标签的箱子，哭笑不得地说哪有男朋友坐着看女朋友搬重物的道理，抬脚就咔咔往楼上搬，一步两步走得格外稳当。

　　把最后一箱“杂物”搬到二楼之后，他俩就坐在地板上休息，工人大叔们也走了，窗外传来货车引擎发动的轰隆声，一下子就驶远了。夏彦喘着粗气说：“不要夺走属于男朋友的分内之事啊！知道吗？”两颊气鼓鼓的，口气却是九分温柔绕着一丝绝对真挚。

　　好啦，知道了，她笑着说。

　　那是夏天的午后，夏彦两只手撑在背后，一呼一吸地匀着气息，棉短袖汗津津地贴在前胸上，隐约显出一小片肌肤的肉色。他对她笑，让她看清楚这一身汗，这是不服输的证明：他还没有输给疾病，远远没有。

　　他也有双臂无力扛不起重物的时候，但那是后来的事。属于“后来”的事太多了，不必把悲伤过早地向前渗透，夏彦想。

　　那天的“后来”，他们一撇一捺印在沙发床上休息，疲劳使他们很快睡了过去。醒来时墙上时针过五，空调冷气已经把身上的汗吹干。夏彦忙上楼拿了张毯子回来，刚想给她盖上，她却动了。果不其然，醒来总是要先伸个懒腰。他说醒了呀，她半眯着眼睛，朦朦松松地“嗯”了一声，似应答，似疑问。她的长发依然海草般睡在一侧，散成小时候那种坦率又亲密的模样，夏彦心里即涌上一股浓稠的冲动，一个深呼吸的停顿，嘴唇贴了过去。

　　热恋热得冒烟的男女，浑身是火，一旦吻上哪里还分得开。手一松，毯子就滑到沙发下面。她积极的回应更使他也愈发认真，两人一点点陷进这个吻的漩涡里，唇舌越绕越紧，仿佛有蜜从嘴角滴滴溢出。

　　他忽然地睁眼，断开这吻，看她的眼像磁铁，再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原想就此打住，她却再次缠上来。夏彦还残留在下午的语境中，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只有三年所以给一切都加速度，匆匆搬来，又匆匆情热。于是反复向她确认意愿。

　　她的诧异洒了一脸，偏过头小声辩解：“我早就想这样……你不愿意吗？”

　　一句话烫得他满耳通红，哑口无言——倒也没时间说话，光忙着亲嘴了。他直接探身过来，重新与她面对面，奈何手掌压到了她不乖顺的头发，刚凝聚起来的士气一下子涣散，“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她笑着说没关系。他还在恼自己刚才的莽撞，伸出手指一绺一绺地去拨理她散在席上的头发，动作一点不敢大。她感到新鲜，一米八的人突然变成一个男孩，笨拙得可爱。

　　她之前偷偷观察过夏彦的身体，完全是个男青年的样板，结结实实的，比例很好，不是那种令人心生畏惧的魁梧。她朝他伸了手，搭上他精实的侧腹上，指尖缓缓触及各处肌壤，同样的平滑而紧致的触感。忽然想起中学时也曾有过一两次意外撞见他换上衣的样子，那时身材也很匀称，如今已经长得这么温暖而茁壮了啊，她想着，渐渐摸出了几块轮廓分明的腹肌，也激出了一连串明亮的笑声。

　　“痒、痒！哈哈哈哈哈……”

　　痒说明在触觉上还彼此陌生。她也紧随他笑起来，眨了眨眼睛，手藤蔓一样爬上来，把他每寸背脊里的每个故事都抓在掌心读。夏彦的背阔而脊直，凸的骨、凹的窝，明的坦坦荡荡，暗的界线清楚。是种年轻的军人式的后背，储藏着一股可靠坚强的力量——只有这样脊背才能跟野蛮和暴力搏斗，才能去支撑起一个社会的秩序，才能让他承受诸多灾殃，并幸存于灾殃。

　　她在触觉上一点点驯服他来，一路到后脑勺再往下到肩头、手臂……直到左边触到了一条细长的微微凸起的痕迹。

　　她一惊。这下子全醒了。

　　记忆告诉她是上次案子留下的疤。如果没有这道疤，她几乎要忘了他其实是个伤员，是个病患。

　　“怎么了？”夏彦也停下来。

　　“你手上这疤还在啊。”她抚着那道淡淡的痕迹问。

　　“这个啊。”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没关系，慢慢地会淡去的。”

　　案件连着惊险雨夜连着绝命信件翻涌出来，却都被夏彦的声音拦在堤坝之外。

　　“别管它。”夏彦说，“看着我。”

　　她睁眼看见一个浸润在夕阳中的男人。杏黄的短发，浅肉色臂膀，都被逆流涌来的晚霞重重勾出一圈灿烂的红辉。包括他的脸。她看见那张脸一半被霞光映亮，另一半罩在阴影里，连空气都醺醺然、昏沉沉，好像光是呼吸就能酣醉。她看见一双清晰的珊瑚色眼睛热热地照耀着她，他用注视把中间缺席的八年焊起来，他把自己二十四个年岁都拿出来照耀着她的二十四个年岁。她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在这场对视中飞速成熟了。

　　夏彦发现她对自己完全坦然，一点害怕也没有。于是手臂绕到她身后，渐渐大起力道，一整个怀里都安放着她柔软的身心，并且正要把她变得更软。沙发床的藤席没绑牢，一个屈膝，脚底板下就耸起褶皱，细细地擦着他们的小腿。

　　当他终于撞开这片细细碎碎的缱绻，真有如春雷灌顶。也不是谁驯服谁了，因为这样从里到外一点点变得温热而完整的体验，对谁而言都是陌生到异样的。刚退下去的汗，马上又蒸出来了。

　　等呼吸都静下来了，他问饿不饿。她在怀里婉婉笑着：你想吃什么？他们商量着还是就地取材，把昨天开封了的面条吃吃完。夏彦一个抖擞下了床，把剩余精力灌注在搅面上，奈何精力过剩，面煮得有点糊，她全不在意。窗外已经是深蓝的夜色了，开了室内灯，两人就挤在沙发腿边，头并着头掀开小锅盖。米白色的汤水上，漂着两个憨憨的溏心蛋加几片绿得极认真的菜叶，底下埋着一坨发涨的面。

　　“得赶紧吃！”夏彦说着先夹起一筷子吹凉喂她，嘶嗦一口，热面汤顺着咽喉流到胸腔里去，烫着了心尖尖的地方。她夺走筷子，有样学样地夹了一口递到他嘴边，就这么互相喂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嗦面。两张嘴一张开就往外喷热气，四排白门牙关不住笑意，一时客厅里嘻嘻嘿嘿，一锅糊面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下饮食男女，全齐活了。

　　 

　　3

　　她搬进来很顺畅，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身体上既已彼此亲熟，生活空间的融合更不是费力的事。时间像是跨过中间单薄的八年，一下子续上十六岁的尾巴。

　　时光古物店的年历似乎还停留在十六年前，好多生活用品都是过去父母家中的牌子。

　　夏彦把屋内的物品归置权交给了她。她首先确认了所有药品的用途和摆放位置，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比金银财宝还要重要的头等要物，是比驱邪符更管用的镇宅救命之宝。

　　至于其他杂物，她尽量不破坏他原先的“夏氏收纳法”，刚开始还得问，订书机放在哪儿，叉子放在哪儿，陆续地把厨房卫生间仓库三层楼的每个角落都问遍了，这栋房子也就没有陌生的地方了。再待她把自己的东西填充进去，占据到每个角角落落之后，她就彻底掌握了这栋屋子。

　　一楼古物店基本保持原样；二楼侦探所辟出一块地给她放专业书和办公文件；三楼糅杂得更彻底，他们的物件作为她和他的延伸在这间房子中触碰、倚靠、拥抱。赛车游戏卡带里新添了她的挑战记录，她的睡衣也染上他被窝里的味道，写着他们名字的大小快递盒彼此嵌套堆在楼梯边……双人生活把简单的房间给填得满满当当，越拥挤，越甜蜜。

　　新鲜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有天夏彦发现屋子里长出了一股香味，一开始还弄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扬笑来店里，夏彦问他是否闻见了这股味道，扬笑一个皱眉后喜逐颜开：“闻见了，好大一股酸臭味。”夏彦一个哼笑白眼加甩脸：“边儿去！”

　　夏彦要独自探索这股味道的来源。他打开衣柜，发现颜色一下子丰富了好几个等级。在他两件寡味的白衬衫之后，是她乌黑雪白酒红藏蓝的各色厚度不一的衣衬衫，其后又是他一批惯常穿的休闲汗衫，她的各式衣裙排在末位。正装跟着正装，休闲服挨着休闲服。夏彦把头伸进柜中，浸在黑暗里，确认那股奇异的气味有部分来自新房客的衣物。

　　到洗浴间，架子上添了她从公寓带来的半瓶洗发水和半瓶沐浴露，不是八年前用的了。他鼻尖点在沐浴露泵口，那股缱绻温柔的香味就拂进他胸腔。这个味道也没错。

　　他准备顺便换个洗手液，拉开储藏抽屉，看见一排或粉或白的卫生巾叠放在那里。中学时她的卫生巾是寄居在闺房中的，不会放在他们男眷经常看见的地方。像被人抚了绒毛，夏彦心底生出微妙的瘙痒感，突然如此具体地感觉到：这个屋子里确实有女主人了。那叠端正又大方的卫生巾正在隐秘地证明着，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性别的隔阂。

　　其实他一转眼就看到了更明显的证明。在阳台，她那不再画着花朵的肤色内衣和他那不再写着英文字的纯黑四角裤此刻正挂在一根杆子上哪，给外面未名市不长眼睛的风一件件吹干。昨天他穿的纯黑棉背心，她的雪白衬衣，此刻正如两面旗帜一样烈烈飞舞。……

　　新的衣服，经过新的洗涤液，以新的味道出现在他们的新生活中。

　　 

　　4

　　夏彦的生物钟早许多，经常是五点多就自然醒来，发现她枕在自己的枕头上，睡得很低，轻柔的呼吸雾气一样吹在脖子上，温浆般的手臂夹在他的肘和腰之间十分从容。

　　夏彦让躯体像石磨一样钉在床上，抬右手往后伸向床头的铝药片，四指固定，拇指一折，一小颗白药片掉落掌中，捂进嘴里一口吞下去。尽量使这一套流畅的动作所产生的噪音不超过五分贝。回过头确认她没有醒，依然安稳，甚至连一个翻身或哼唧也无。于是他心里满意地笑，为自己这一套流畅熟练的动作打了九点八分。

　　接着，一心一意地看她。一般他可以看上几分钟再悄悄起床，如果是比较空闲的周末，可以更久。黎明时不算强烈的晨光被帘子遮挡住了，只留了一条缝让光偷摸着渗透进来，房间里的黑暗仍有八成深。怀中的女孩子像被晦藏起来的宝物，毫无粉饰的面孔、毫无防备的表情，越是天然越是贵重得不可让人触碰。等外面的光一度一度亮起来，他就发现其实她下唇的颜色比上唇更浅，眉毛的走势透显出一股英气。他就这样硬看，像要过去十六年不敢细看的部分，把过去八年欠下的注视，一分一秒慢慢补回来。

　　她有时候感觉自己是被看醒的，一睁开眼，发现他飞速逃开的眼神、飞速偏过的脑袋和飞速晕红的脸颊，笑着又闭上眼。第一句话是“快吃药”。他说吃了吃了，放心吧。她又躺近了一些。布窗帘仍把早晨堵在窗外，两人继续相拥，一躺两三个小时，把一张小床赖成永远的温柔乡。行人在锁了门的古物店前头来来去去，只要不打扰他们，管它外面的那个未名市什么时候苏醒过来。

　　最迟的一次，两人赖到过午才一同起床。终于，像一个人的左右两只脚一样一步一趋地走到洗手间，一个把门呼啦推开，一个把灯啪嗒点亮。略显狭窄的洗手间里，他们像一个人的两只手一样一左一右地刷牙。漱口杯也已被她换成成对的，一侧有波浪形的凹槽，他的在左，她的在右，如拼图完美吻合。镜子一照，左右和里外的四个人、四个牙杯、四把牙刷都是对称的。

　　洗漱完，他们就带上花生一起出门觅食。同街二十米外有家私房菜，是一对姓吕的老年夫妇开的，爷爷是酒店退休的厨子，奶奶过去做算账的工作，有两个孩子，但都在国外。他们最早委托过夏彦修复收音机才熟识的，加上店面近，有时会来带上几样家常菜来串门。夏彦有时琢磨起东西来吃一顿忘两顿，多亏了他们才不至于废寝忘食得太严重。

　　她头回和夏彦来的那次，吕爷爷亲自端来蟹酿橙，见到她这张生脸只是温吞地笑笑，转过去像教训自家孙儿一样对夏彦说：“有了女朋友，三餐不能再随便应付了。即便舍得自己，你也舍不得对方的身体吧。”说完回头向她讨肯定，“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她不去想别的，点点头说“是”，又替夏彦受过的照顾向老人谢过。夏彦看看她，也说：“放心吧爷爷，我们已经决定了，只要有时间就一起钻研厨艺！”

　　这是真的。厨房生活属于他俩搭伙过日子后的开辟出来的一块全新体验，只不过不太顺利就是了。一想起烧糊的青椒茄子、夹生的葱油鱼、寡淡的味增汤和齁咸的腌肉，以及最后两个人就一盘番茄炒蛋果腹的场景，她只能说道阻艰险，向吕爷爷请教火候把握的诀窍。

　　上了大师班，回去仍错漏百出，夏彦这个特工小天才也不得不折服，油和火的游戏是一种至难的艺术。

　　有次夏彦去后厨端菜，剩下吕奶奶坐在旁边一脸慈爱地看她：“孩子，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吧。”她刚想说是的，但以前的那种“在一起”和现在似乎不太一样。奶奶又是一笑：“不管在一起多久，要珍惜今天。”

　　她缓缓抿出一个笑。

　　那天离店之后，夏彦走在路上语调跳跃地说：“我刚在后厨和吕爷爷学了南乳大肉，以后做给你吃。”

　　其实他们很少讲“以后”，“以前”倒是经常讲起。以前你也是这样，以前你不是这样，但一点怀旧的意思也没有。而“以后”的意义太模糊了，是个没有支撑的词语。她听出夏彦这个“以后”有个一两年时间，再长，就吃不消了。

　　她说：“你教给我，我以后也可以做给你吃了。”没关系的，她暗自发誓：他抵达不了的以后，她会替他到达的。

　　也许什么“以前”“以后”都不要管，像他收藏的聂鲁达诗一样，这样说：“在这里，我爱你。”在时间的这里，我爱你。用一个此刻打通前后所有时间。“以后”无论多后，都是尚未苏醒的“此刻”，“以前”也不过是已经度过的“此刻”的集合。早在那个定情的暴雨夜里，他们就达成共识了——要珍惜当下。什么是当下呢？吃下去的粮食，吐出来的鼻息，他们的爱和被爱，都是此时此刻在眼前粼粼流去的东西。

　　无数个今天不断从眼前流过去，一天的时光倏忽地就到尾端了。到了夜里，拉了铁卷门，屋子里三层楼都安安静静的。这样有很多汗滋滋的夜晚。暑天有时空调都来不及开，闷热的古物店顶楼，两个人交叠在一起。

　　她偶尔地还是在这时候忘记他是个病人。哪个病人的肺活量那么大，每次接吻的时候跟千米长跑似的，把她的呼吸一口一口吃走，每一口都品味不尽。她真觉得自己那些爱被他发现并一口口叼啄去了，无意识地想着一些志怪故事里没有爱吃就会枯死的妖怪，心里一股献祭般的虔诚。管他是人是鬼，此刻她就是要牢牢抓住她手中的土地神。夏彦的胸前和腰背上肌肤上冒出一层微汗，她也是一样的，就像冰激凌盒面上凝结的水珠，偶尔透过窗外的灯光还能看到粒粒晶莹。

　　夜色一点点深下去。夏彦回想刚才的念头：男欢女爱，多平常的事，但每次两股眼泪直往上涌。幸福这种东西是可以如此激烈的吗。有几个瞬间，尽管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真就感动之极得想就这么贴着她柔软的身体，死在她身边。对他来说，这就是、这才是最佳的死处。

　　这种阴晦的念头还阳之后依然能带来持续的战栗。有这个小小的古物店，她和他两个人足够了，用不着买更大的房子，也不必争什么功名，勤恳工作，好好爱人，就这么一直相依为命过下去吧，上天愿意给他多少时间就给多少时间，他已经在最后这一段时间里抵达到人生的最高处，如在抛物线顶点的那种悬停般的永恒幸福。顶点之后，他就可以速死。

　　他唯一的贪婪是，他可以凭借肉体迅速的死去向世界索要一种永远的“活着”吗？希望在死后的时间里，他夏彦的存在对她依然有保护效用。他继续琢磨那些小玩意儿，铆钉戒指、防身盾小皮包、新版口红麻醉枪，让那些无机的物体分去一点他，让它们在死后代替他守护在他的青梅、女友、爱人身边。

　　夜熟透了。她从来不说晚安，因为觉得这句话有一种离别之意，相反总说“梦里见”，从梦里到梦外都要牢牢地牵缠在一起，牵缠到死。

　　他们两具微弯的身体像一对左右括弧，彼此相对地抱成一个不严密的圆形句号，句号中间却是个空——没有什么会在他们的拥抱里终结的。写完这一句，还有下一句，日子可以毫无过渡，随时另起一行。

　　夏彦的睡意极沉极深，周围也极静极黑。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往前滚，再醒过来，就又是一天。

　　还有明天。这个事实充满慰藉，又微微可怖。因为人不能在爱里停下来。

　　多可惜呀。

　　5

　　像在传送带上，朝一个设定好的终点不断靠近，从光谱的亮的一端，一点一点地滑向暗的那头。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落在当中的过渡带，不是白，不是黑，是一种长久的灰。日子灰溜溜地过，从前如何生活，现在依然如何生活。只是那暗的、黑的、静的死向他们站定的支点缓慢地渗透过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夏彦珍惜这每况愈下的平常之日。NXX的调查也进入关键时期，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夏彦却有种破釜沉舟的冷静。每日雷打不动地接她下班，似乎想用重复的日常去抵御无常。

　　那天他们照例去医院。每个复诊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就不同寻常，他吃的和昨天一样，包子豆浆，送她到医院，自己像个司机。在诊室里听扬笑仔细地讲了最近的病情变化和药物研究进展，扬笑把从前和他说过的再跟她说明了一遍，A国那边有一个尚在研发的新药品，或许不久后将进入试验……

　　他看着她的眉目越听越紧，像被石膏糊住了脸，原本正襟危坐的姿势也越来越前倾，整个人快扑到诊台上。他坐在受诊椅上，却显得比眼前的爱人和医生更置身事外。

　　回了家他给她做新学的红烧肉，她高高兴兴吃了。洗碗的时候却忽然和他说，只是那种随口一提的样子，说，我们结婚吧。

　　两人都是一愣，她停了手中的裹着白泡沫的瓷碗，又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好不好。他问她，安慰她，说有担忧什么可以和他说出来。她说不是的。关了水龙头水，脱下橡胶手套搭在水槽边上，皱着眉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好像忽然找到了迷宫出口般豁然开朗：“我希望自己有资格在你的手术单上签字。”

　　他就懂了。

　　把溺水的她从湖里救上来的那个暴雨夜，他也恨过：明明是襁褓里就绑在一起的至亲，在法律上却得不到承认。

　　但当时她也讲不清楚。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担忧：现在除了爱他，她还能做什么？爱最后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他是生命进入倒数的人，终点线只会越来越近，但爱的终点在哪里，能不能与生之终点相抵抗？她已经这样爱他了，知道了他的一切了，除了陪伴他，还要怎么样才能两条命拴在一起？

　　——既然男女可以结婚，那就结婚吧，马上，挑个最近的好日子，说了珍惜当下，就一刻也不要等。

　　最后他重重地说：我一万个愿意，但是这件事需要让父母知道。

　　这一提不要紧，一找才发现，多年来因为进行封闭实验而只活在明信片上的父母，竟然与NXX 的一个药物研究的案子有极深的关联。她吓得半死，誓要投入调查。但几个关键人物纷纷失踪，局面一时陷入被动。左然他们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是夏彦暂且做决定铤而走险：“否则我们只会止步不前。”

　　他未必比旁人更乐观，但他是最没有未来的人，换句话说，没有人能比他更心狠手辣。好比让举重运动员扛行李箱，还剩余一身手艺没有被喂饱。夏彦意外发现，死期也可以如金刚钻一般修补日渐残破的生活，只要他扛起的是致命一击，就能对一般的磨难产生免疫力。

　　在激进地突破一个监禁实验室后，他们发现敌方已经早就撤离，而经过现场勘察，实验室人员名单中竟有蔷薇父母的名字，只是他们作为案件关键人物，目前处于失踪失联状态。她回家掏出近几年从父母处收到的明信片，又与小时候母亲给她寄的旅游明信片进行对比，字迹、口吻模仿得都很像，唯独署名哪里却少了一个小爱心——她呼吸顿时一急，突然感觉心脏上某条蹩脚的缝合线猛地爆开了，血液喷涌而出，五脏六腑都被浸润。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看到他说自己命不久矣的信件的时候。

　　这下连金刚钻也修补不了了，一个致命一击是无法抵御另一个致命一击的。

　　她好像忽然变成孤儿，和他一样的孤儿。她玩命地工作，几个通宵待在NXX基地，把卷宗看烂了，企图找出其他线索。夏彦见她心慌听不进话，便陪她睡在基地。一想到两位长辈凶多吉少，也不禁担忧到天明。

　　从基地无功而返那天，他们筋疲力竭，临关门前他突然拉住她说：“结婚吧，我们。”她什么也没问，回头看到他那个眼神就领悟了一切前言后语，紧紧抱住他半天没松手，脸埋在他衣服里，发出一个闷闷弱弱的“好”字。

　　他也曾计划过求婚仪式，畅想过“未来”的某天布置一个浪漫的会场，再编造一个怎样的理由把她哄骗过去。但此时此刻，他再次发现，他们手里只有一个匆匆的“当下”。

　　婚礼从速从简，在一个酒店顶楼以小派对的形势举办。邀请的人不多，有些也无法前来，现场总共也坐不满三桌人。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誓言：“我承诺永远爱你，对你忠实。我会尽我最大所能保护你、陪伴你，与你分享我的一生。”

　　她也在圣洁的白纱下起誓，比在法庭上更坚定、更严肃：“我愿意成为你——夏彦的妻子，不论贫富、福祸，疾病或健康，我会尽我最大所能爱你、尊重你、安慰你、保护你，我愿意成为你的手和脚，与你分担命运。直到死亡……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台下的掌声连成一片，扬笑主持人气势高昂地哄叫道：“新郎你可以亲吻新娘了！”底下的朋友用食指点他道：“这位大哥比新郎还着急啊！”宾客们纷纷笑起来。台上蔷薇的脸还红着，好像忽然忘了如何接吻，头应该怎么伸，手应该放在哪里。

　　他则马上实践了刚才的承诺，牵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如誓言般庄严的吻。末了，他把她脸上的眼泪抹去。这本是喜宴，她也知道不可以哭得太凶。在宾客眼中那都是幸福的眼泪，而幸福的眼泪应该适可而止的。

　　新婚的日子没有比婚前有什么不同，依然一起下厨房，吃了饭就洗碗，地脏了就扫一扫，垃圾满了就倒掉。两人依然像一个人那样默契，她在餐台上一伸手，下一秒他就大步伸颈，抽两张纸巾递到她手上。洁白的尚未污染的纸巾。她恍惚想，如果生命像纸巾一样能轻易抽取就好了，一张坏了就换另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