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摄纪录片时，拍摄对象要求删除部分素材应当怎么办？

　　作为导演，有没有遇到过作品涉及一些拍摄对象的负面信息，拍摄对象要求删除的情况？如果一些内容会对拍摄对象造成负面的影响，但对影片来说非常关键，如何处理这个伦理问题

　　涉及伦理的问题，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我的一个个人经验就是，我和我最亲近的人分享我的拍摄经历时，会不会觉得自己不道德？如果是，那就不要记录，不要放出去。

　　纪录片拍摄有几大原则，保持中立，不干涉，要像墙壁上的苍蝇一样，避免与拍摄对象产生太多的感情纠葛。这几条我现在越来越难做到。为了减少或者消除我内心可能出现的不安，我不仅仅要付出拍摄的那段时间，我还要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情感，甚至社会关系拿出一部分，交给拍摄对象，这样才公平，才能够把拍摄进行下去。

　　我们拍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的时候，因为涉及要拍到别人家的生死，我没有一次是带着素材全身而退的。因为你总觉得有一种伦理上的亏欠。我当然陪着拍摄对象一起渡过了他最艰难的时刻，但共患难的背后，目的却并不纯粹：我就是为了拍摄到更好的内容，才出现在这里的。

　　在医院蹲守拍摄时，我们遇到了一个癌症妈妈，叫张丽君。怀孕5个月的时候，她被检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她纠结了很久，没有马上动手术，而是坚持两个月，等孩子7个月大了，做了剖腹产。她说，毕竟我已经活了28年了，他还没有出来看过这个世界。

　　我们记录张丽君化疗的时候，她叫停了我们的拍摄。她爱美，不想让我们拍到她难看的样子。本来事情在这里可以结束了。但摄制组回来的气氛很微妙，大家都有种当了叛徒的感觉。最后，我想了又想，又找到张丽君，和她说，一个孩子对妈妈不能没有记忆，我们还想坚持记录你，如果你不想对外播出，我们可以不放，把所有的素材都留下来。等小笼包长大了，他想看了，给他看。这是他最珍贵的财富了。

　　就这样，我们跟着这个家庭，又拍了半年。生命最后的时光，她提前给孩子录下了18年的生日祝福。然后给公公婆婆，爸爸妈妈，还有自己的老公录了遗言，感谢他们的陪伴。最后，张丽君突然冲着镜头给我们说，要不我也给你们录一段吧。这一段时间，我也很感谢你们。真的，你们陪着我渡过了最难熬的日子。你们还是播出吧，不然你们就白干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才有了《人间世》的第九集。那段视频，我到今天，也没敢再打开第二次。因为我内心很难面对。

　　我们摄制组和张丽君一家在一条船上，在惊涛骇浪来临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都在全力以赴，而我们表面上和他们一条心，一起在抵御风浪，可是实际上，我们的目的却是路人皆知——为了拍摄。否则，干嘛在船上呢？这是我不敢面对那段视频的原因，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我们拍摄了她的苦难，看起来充满悲悯，但其实，在拍摄的时候，是她在怜悯我们，让我们的摄像机在现场有了那么一个位置，能够摆在那里。

　　这可能是纪录片者需要时刻面临的伦理困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