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兰的电影实践中，创作者的视野是怎样的？

　　

　　接受美学强调接受者对于作品的建构作用，这并不意味着对创作者的否定。

　　在伊瑟尔的交流模式中，“作品决不仅是对一个既定世界的摹写——它利用它所能利用的材料构造了一个它特有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的构造方式造成了作者的意向视野。”

　　

　　体现在诺兰的电影实践中，也是如此。除了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的鲜明特点，诺兰在题材选择、人物刻画、场景塑造、技术呈现等方面都具有个人的风格色彩，是创作者视野的体现。

　　01无处不在的想象

　　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认为卢米埃尔和梅里爱在电影史上，就像黑格尔所说的一对‘反命题’，他们让电影从诞生那天起就成为既追随现实，又背叛现实的统一体”。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梅里爱想做魔术的‘导演’”。

　　这在他此后的电影实践中得到了印证。尽管“写实的场景构成了乔治?梅里爱早期电影的大部分，直到后来他发现了电影摄影机可以创造让人惊话的非现实的图像，还发现了奇异的特效，于是他制作了大量的作品，混合了幻想、超自然、科学、恐怖、童话寓言和政治讽喻。”

　　

　　在梅里爱的后继者之中，自称拥有“奇想能力”的诺兰可被算作一位。这在诺兰的人生履历中是有迹可循的。库布里克和雷得利斯·斯科特等影史大师的作品受到了诺兰自小的偏好，《2001太空漫游》、《异形》、《妙想天开》等影片都是他童年时期的最爱。

　　幼时无意识的选择里潜藏了诺兰对电影的品味和兴趣风向。另外，诺兰在大学期间的专业是英国文学，而只要回顾英国文学史便可以知晓，幻想文学在其中是不可忽视的一脉。

　　

　　英国女性主义作家玛丽·雪莱的作品《弗兰肯斯坦》为一大批科幻、恐怖类型的影片提供了灵感的养料，而全才英国科幻作家H.G.威尔斯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学作品成为众多电影人的创作来源，其中就包括乔治·梅里爱。

　　诺兰毫不掩饰文学和电影对他创作的深刻影响。他表示自己并非是平地起高楼，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行创作。前人在电影和文学上的实验经验是他尝试和学习的来源。他希望在习得这些技巧之后为观众制造更加主流的体验。在讲述故事的同时，突破“平铺直叙”的旧有框架，解放观众。

　　

　　诺兰在叙事手法和拍摄技法上的奇思妙想正如梅里爱的“停机再拍”一样，是旨在使观者产生惊叹的一种手段。如在影片《记忆碎片》的开头，伴随着片头字幕，画面中出现了一张拍立得相片和拿着它的手。一次次挥动相片，相片上的图案逐渐隐去。

　　观众不禁产生疑问，为何影片中的这一幕与现实中的显影过程是相反的？继而是相片退回相机、血液倒流、被扔掉的枪支重新回到手中等一系列倒放镜头。

　　

　　随着影片进展，观众才会从惊异中渐渐明白，开头的倒放镜头同时隐喻了主人公的失忆状态和影片的叙事手法。诺兰对发挥自身想象力、为观众创造日常之外的想象之境的初衷，是驱动其拍摄电影的原初力量。他曾在访谈中表示自己所追寻的目标是使观众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为其创造从未享受过的体验。

　　《致命魔术》结尾，安杰临死前对波登所说的话，某种意义上也是以导演身份、行魔术师之职的诺兰的自白：“你不懂我们为什么要变魔术。

　　

　　观众知道真相，现实既残酷又悲惨，没有奇迹，没有魔法。但是如果你真的使他们上当受骗，即使只有一秒钟，也能让他们惊叹讶异，之后你就能看到十分特别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吗？那就是观众脸上的表情。”

　　诺兰驰骋想象力的空间并不只局限在叙事手法上，也表现在题材类型、人物塑造等方面。首先，诺兰电影常呈现出非日常的特点，以求制造新鲜感。从时空上看，擅长讲述非当下、非现实的故事。

　　

　　在已上映的十部电影中，只有最早拍摄的三部作品可以算作是当下发生的事，此后拍摄的作品要么把时间设定在过去，如《致命魔术》、《敦刻尔克》，要么推向未来，如《星际穿越》，要么具有明显的幻想特征而难以用现实世界的时间加以衡量，如《盗梦空间》和“黑暗骑士三部曲”。

　　而诸如梦境、日记、记忆的呈现也为影片提供了不同维度的空间，打破了现实的局限。从人物塑造上看，平凡无奇的人很难成为诺兰电影的主角。

　　

　　他们或具有极端的能力，或具有极端的病症，也常常两者兼而有之。从场景设计上看，由于时空设定的非日常性，奇观的出现变得合情合理，而非纯粹的炫技。

　　“‘奇观’是某种超出了平常性的事物，它以一种不平常的或难以预料的方式让人惊讶。观看一种奇观通常就是观看一场为大众面专门设计的事件，它不是为了单独的个人愉悦：它的存在是为了影响到一大批的观看者。”

　　

　　这也符合诺兰为观众带去惊叹的想法。如此一来，诺兰对非日常性的偏好使其影片呈现出一定的类型特点，往往逃脱不了科幻、奇幻、犯罪的类型标签。然而诺兰的“奇想能力”又会要求他摆脱类型的窠臼为影片加入新的元素。

　　如构思了十年之久的《盗梦空间》，起初是一个难以成型的商业间谍剧本，在融入了梦境的思考、情感的驱动之后，才渐渐成为上映时的样子。

　　

　　又如影片《失眠症》，这部通常被认为不那么“诺兰”的诺兰影片，在犯罪片的基础上，着力塑造人物的心理空间，与环境空间构成呼应，拓展了影片的触角。

　　经诺兰改造后的类型影片常常会产生类型混搭的结果，这一方面源自他为观众带去新鲜体验的自觉追求，另一方面是他结合自身审美经验、挥洒想象力、不断以新的想法添砖加瓦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02跨越类型的悬疑

　　深受英国文化渲染并在后续前往好莱坞执导的前辈希区柯克素有“悬疑电影大师”的美名，他对悬念的精妙把控也在诺兰电影里得到了继承和创新。

　　诺兰从小往返于英美两国，熟悉两国文化。

　　

　　即使在进入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之后，也依然保持着英国古典文化的一半血液。他从英国古典文学和浓厚的戏剧传统中汲取养分，重视剧本的写作，也从诸如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雷德利·斯科特等英国导演身上学习到拍摄电影的技巧。

　　诺兰毕业于伦敦大学英国文学专业，他曾明确表示文学传统对他的电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文学中，他找到了自己的风格签名:叙事序列并不一定要是连续的，有倒叙、闪前、闪回，甚至是完全中断，所有这些都可用作叙事技巧。

　　

　　这离不开英国古典小说家格雷厄姆·斯维夫特的小说《水之乡》对他的启发，“那些小说家已经享受了几个世纪的叙事自由了，我觉得导演也应该享受这种自由”。

　　叙事时序的非线性、非常规化所产生的效果之一便是悬念的增强。“人们熟悉的领域之所以引人入胜，仅仅是因为它将把读者引入一个不熟悉的方面之中。

　　

　　为了表现新东西，剧目在一种悬置现存规范有效性的状态中表现这些规范，这样就把文本转化为一种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中间点。这种悬置就是重新整理。”

　　经过剪辑整理的叙事时序与故事发生的时序不相一致所产生的空白，以悬念的形式召唤观众的好奇心，为观影提供动力，贯穿在诺兰不同类型的影片之中。

　　

　　关于电影类型，罗伯特·考克尔在《电影的形式与文化》说它“有伸缩性，有弹性，随着不同时期的文化需求而不断演变”。

　　一来，不同学者从不同视角出发对于类型的划分会有所差异，并没有唯一权威的划分办法。二来，“类型片显然不是稳定不变的,它们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演变,甚至消失。类型规则和类型片本身一样,由于经济、技术和消费的原因而变化”。

　　

　　再者，不同类型可以相互交织，类型与类型间的边界不是泾渭分明的。在诺兰已上映的10部影片中，有奇幻片《致命魔术》、“黑暗骑士三部曲”，科幻片《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也有战争片《敦刻尔克》，犯罪片《追随》、《失眠症》，也可依据不同的类型规则进行不同的分类方式。

　　尽管影片类型各有不同，悬疑要素几乎是诺兰电影中必不可少的。诺兰在接受许知远采访时称《敦刻尔克》为“关于生存的悬疑故事”。以悬疑的方式处理不同题材的能力，是诺兰电影一贯的魅力所在，也符合英国人热爱科学和逻辑的习惯。

　　

　　对悬疑要素的处理可简单地归结为悬念的设置。悬念受到推崇的一个原因是，从心理效果来看，惊奇所制造的刺激感受作用在一瞬间，但悬念所引起的反应却是持续不断的，且其能量会随着情节发展得到积累，不断强化。

　　按照悬念大师希区柯克所说：“激动是悬念所必须的成分。……在炸弹到特定时刻爆炸这种经典性的情势下，激动是恐惧，是为某个人担心，这种恐惧取决于观众与受危险威胁的人合二为一而产生的紧张。”

　　

　　诺兰深谙让观众熟悉情节进展和有效建立悬念之间的关系。

　　《星际穿越》中进行对接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影片用了将近5分钟时间来描述曼恩博士对接失败的整个过程。诺兰从台词设计、背景音乐、演员表演、场面调度各个方面，为观众制造紧张感和不可遏制的悬念冲动。

　　

　　一开始库珀和机器人塔尔斯的对话，就已经交代了曼恩对接失败的结局，但导演有足够耐心延迟结果的到来。其间既有飞船外部动态的直接展示，也有飞船内库珀和曼恩博士、库珀和布兰迪的行动与反应，镜头在两者之间不断切换。

　　视听方面，库珀逐渐严厉的语言告诫和曼恩博士一意孤行的身体行动被密集地剪辑在一起，又有汉斯·季默的配乐推波助澜，糅合时钟急促的滴答声和机器警告声，时间每推进一秒，观众的紧张感就增加一分。

　　

　　台词进行到曼恩博士的“这不在于我的性命，也不在于库珀的性命，而是关乎全人类。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悬念的结局——对接器的爆炸却是在刻意处理的无声之中发生的。结局早已被告知，结局本身并不重要。

　　悬念过程中密集的剪切和配乐所积蓄的能量，在抵达结局的前一刻已然爆发，无声的爆炸给了观众在完成一次快感的疏泄之后静默的时间。

　　

　　从整体来看，此处还运用了平行剪辑，将地球上墨菲兄妹在地球上的情境穿插其中，却并没有造成戏剧张力的中断。

　　这是由于平行剪辑中的两条线在紧张情绪上是一致的，且用配乐加以贯穿。

　　

　　两条线的刻画比重和紧张程度有主次之分，当画面转到程度较轻的地球场景时，悬念被暂时搁置，给予观众略微喘息的空隙，为后续持续升温的情绪做准备。

　　在这一段落之后，紧接着是库珀成功对接的场景。两次对接安排得严丝合缝，两次悬念，一冷一热不同结局，将情节推向高潮。华丽的特效、轰炸性的视听场面是类型大片高潮部分的常见形式。

　　

　　而诺兰电影的高潮通常是由悬念推动的，在视听风格上并没有统一的形式。既可以在激烈的打动场面中完成高潮，也能在静默无声中宣泄能量，也常通过平行剪辑，将两者结合起来，在一静一动中爆发冲突、解决冲突。

　　通过悬念粘合电影文本中的空白和观众的注意力，在文本和接受者双重意义上为影片提供内在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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