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荷兰奶牛与中国蛐蛐

　　据说该剧由山东农村口耳相传的故事改编，民间传说往往是流动的、开放的，述说者会时时为故事增添新的元素和可能性，这供给创作者以更开阔的想象空间，管虎用电影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在这现实大地上加入了浪漫化的表达，在一个悲惨故事里加入喜剧元素，使得故事更加立体和丰富。

　　电影的叙事由两条线索来完成，主线是牛二和荷兰奶牛的种种艰难而可笑的遭遇，而牛二如何得到荷兰奶牛，以及他和九儿的故事则作为副线，穿插于主线叙事之间，这其间的转换并不是随意的安排，细看都有一些暗示。第一次看的时候会有一些错乱，如果放慢速度再看一遍，可能能对电影的整体机构有一个更清晰的把握。剪辑方法是一个尝试。这种情节场景的快速转换，有点像马原的小说。不过，这也并不是纯粹的表达方式的实验，而有适应于故事结构的需要，有人指责这样的剪辑阻断了电影的气韵，影响观影效果。这种说法有他的道理，但我认为有些不够体谅创作者，有点片面了。因为如果采用平铺直叙的方式，前面讲述牛二和九儿以及得到奶牛的故事就会过长，故事的重心就会过于靠后，前面就显得冗长了。两线作战的方式反而能使叙述更为立体。

　　如何理解牛二和荷兰奶牛的关系，以及透过这种关系，考察电影所要表达的主题呢？我想电影的主题和“诚信”并无多大关系。牛二和奶牛的关系从一开始是由村民们强加的，就像电影中牛二被强制按手印时，牛二说，“你答应的又不是俺答应的”，牛二之所以最后接受了这种结果，是迫于压力和九儿答应嫁给他。不过也可以想象，即便他不答应，也由不得他。

　　这种契约本来是强制的，孔子说，“要盟也，神不听”，这种强制的契约，本身就是不义，斤斤于此小义，只是迂腐的道德观。事实上，在全村人都被杀死，他的黄牛也被日本人吃了之后，牛二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奶牛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只有奶牛能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联系到奶牛是因为九儿的原因才归他，奶牛也就象征着九儿，并在以后照料奶牛的过程中，这一象征不断强化。更何况奶牛能提供他食物，怎么能随意抛弃？

　　电影中也并没有着意突出诚信。牛二在山上准备逃走，正犹豫是否抛弃奶牛的时候，一阵风吹走他手中与八路军定下的契约，他认为这是天意，转身就走，可风又把契约吹回他的手里。这么古怪的风当然是电影的特殊表现方式，可是这说明牛二之所以回来，很大程度上还是基于他所认为的“天意”，是“天意”让他留下来，并不是他的“诚信”的道德观。而到后来救牛不成，反被牛拖累遇险时，他甚至一度起了杀牛的心。

　　他在照料牛，并和牛起各种冲突的过程中，和牛产生了深 厚的感情，这是他愿意冒着种种危险照顾它的最重要的原因。所以在后来他准备把牛还给八路军，八路军军官把牛送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半点迟疑就接受了，如果在传统讲述诚信的故事中，一定会用各种方式来表示主人公不贪恋他人财物的高风亮节，可是这里并没有。

　　战争并不是电影要表达的主题，但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它以特定方式支持情节的发展，并在电影中借一些象征，表达出创作者对人性的关怀与思考。

　　荷兰大奶牛是荷兰输出到反法西斯前线的重要物资，它代表着国际的人道援助。奶牛的坚韧朴实的性格也表达着对和平的向往，以及在战争中坚决抵抗的精神品质。蛐蛐是极富中国意蕴的昆虫，影片中牛被蛐蛐吸引，饲养奶牛的日本兵因为寻找奶牛发现了蛐蛐，竟也发生了兴趣，一个人玩起了斗蛐蛐的游戏，这受到了日本军官的严厉指责，认为是“玩物丧志”。确实，在中国文化中“斗蛐蛐”并不是有正面意义的娱乐方式，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就是贾似道斗蛐蛐误国的故事。但是任何娱乐方式的问题，只在于一个“度”字，斗蛐蛐可以误国，高雅的书法绘画乃至木工这样的手工艺情趣同样也可以误国，重要的不是玩了的方式，而是是否沉迷，为物所役，不可自拔。更何况，一般平头百姓，哪里有误国的资格？

　　导演似乎有为“斗蛐蛐”去污名化的想法，所以在电影中出现了几次蛐蛐的特写，把这种中国式的情趣，升华到对人的情感欲望的尊重，与日本军官所代表的军国主义下的残忍的军人精神（或说武士道精神）适成对比。

　　饲养奶牛的日本兵拥有一个平凡人所应有的情感和欲望，所以他能在战争中对蛐蛐发生兴趣，所以他能对杀人产生恐惧，他没有日本军官那样执着而血腥的精神信仰，也正因此还是一个未被战争野蛮化的善良人。可是战争一旦开启，文明就会遭受难以调和的尴尬处境，所以虽然牛二能和日本兵达成谅解，但国民党军却不能与之达成谅解。电影中，国民党军人和日本士兵的你死我亡，最后被牛二同葬一坑，也很值得玩味。

　　这部电影有浓重的喜剧色彩，这抹色彩是涂抹在真实的大地上。电影展现了中国乡村的真实生活图景：封闭落后不用讲了，严重的宗族观念形成了乡村的权力结构，以族长为代表，行使群体暴力，对外姓人，对寡妇采取蛮横的手段，用群体方式来转嫁责任。这种情况在管虎的《杀生》中有更明显的反映。这种难堪的真实本身就是可笑的，影片里的黑色幽默不是为了咯吱你发笑，而是生活本身是如此可笑。真实而可笑不正是我们的生活吗？

　　闫妮和黄渤，大概是四十岁上下的演员中最为杰出者。闫妮所饰演的九儿，泼辣大胆；黄渤饰演的牛二朴实而善良，但也有偷奸耍滑的毛病，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两位以其精湛的演技，打磨得一出出的好戏。

　　当然《斗牛》也存在很多问题，比如细节交代的不够，以及剧情的漏洞。例如奶牛是怎么飞到楼上去的？在四个难民抢夺奶牛的时候，全部都碰上地雷，而牛二从同样的路进入那所院子，为什么没事？

　　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必须有足够的细节支撑，《斗牛》在这方面的欠缺阻碍了它达到更高的艺术追求，但也并不能据此就否定《斗牛》是一部优秀的作品，《美丽人生》同样也有很多漏洞，可不妨碍他成为杰作。

　　而很多人所指责的情节漏洞，其实是批评者自己观影的不仔细。例如有人批评牛儿为什么没有找到九儿就去找奶牛，其实牛儿已经找到九二，乱尸堆里伸出的一只套着镯子的手臂，就是九二。牛怎么飞上楼，这是很魔幻的做法，不过这也有导演的苦心，因为牛二必须在一个高处，才能看到四个难民被地雷炸死。有人指出土匪把黄牛与奶牛交配的做法太过荒诞，其实也似是而非，土匪让他们交配当然不是闹着玩，在他们的想法里，如果能把奶牛和普通黄牛配种，不是可以可以为奶牛传宗接代，使他们可以得到充足的牛奶吗？

　　我们应该学会接受电影所给出的条件，再以合理的逻辑去评判电影的得失，而不是用现实的可能性去做绝对的标准。牛二在电影的最后说，“别害怕，什么都能过去呀。”这一句话让我恍惚着，像是余华的或者说张艺谋的《活着》。当然有人会认为《斗牛》不能和《活着》相提并论，但作品所表达的诚实，坚强，乐观的精神品格和生活态度却和《活着》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