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神话传说里的，是我们自己的欲望、遭遇与命运

　　本来出于工作需要计划去看袁珂老先生青少版《中国神话故事》和《中国传说故事》。我早已过了读青少版的年纪，并不是这本书的目标读者。然而，人和书也讲缘分。周日晚上，在看到一些掷向我的闲言碎语后，寒透了心的我拿起《中国传说故事》。

　　没多久，我就发现神话传说其实适合所有人，只要把它们装进心里，它们就会在关键时刻成为一个人的支撑。

　　随手翻到的第一个故事，是《杜伯射死周宣王》。

　　这个故事很简单。传说，周宣王的宠妃勾引杜伯，被杜伯拒绝。宠妃便找周宣王哭：“杜伯要非礼我！”周宣王听了，就把杜伯抓了，想置杜伯于死地。

　　大臣左儒听说这件事，去找周宣王，据理力争。周宣王威胁连左儒一起杀，左儒说：“我听说古来的节士，决不糊里糊涂去死，但也决不轻易轻易改便他的主张去求活命。死就死吧，我将用死来证明我的朋友杜伯确实是无罪的，也将用死来证明王上杀杜伯的决策是错误的。”

　　周宣王将杜伯杀了，左儒得知消息，也自杀了。

　　故事的后半段，开始出现了鬼神的色彩。大致是杜伯鬼魂显灵，一箭射死了周宣王，周宣王死状如何如何凄惨。我觉得，这部分更多出于人们善意的想象，想象善恶终有报。而实际上，杜伯和左儒就是那样凄惨的死了，没有做错任何事就被杀了。周宣王或许死状不大好，却也和杜伯左儒的冤死无关。

　　看完这篇我挺郁闷，惯性使然，又接着看了下一篇：《水上歌声感悟了父亲》。

　　没想到这篇和《杜伯》一样致郁，袁珂先生自己都在开篇讲：“（二者）某些地方相像。”

　　《歌声》的主人公叫伯奇，他是贵族尹吉甫的长子。他的继母不想他承袭家族爵位，就使计离间伯奇和父亲的关系——继母假装被蜜蜂围攻，伯奇看到了前来救助，被继母诬陷“非礼”。这件事导致伯奇被驱逐。

　　伯奇被驱逐后，留下了一首叫《履霜操》的歌。

　　传说后来伯奇被接到水府，死在了水府。死后他化成一只灰褐色的小鸟，就是“伯劳鸟”。他以鸟的形态和父亲相见诉说冤情，父亲也最终为他报了仇。看到这里我不由心下一抽，大抵这类事，若真有大家都能接受的好结局，也不会有这样神奇的情节了。

　　回想起来，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有很多这样让人抑郁的故事，和古希腊神话里那种“皮一下很开心”“老子就是任性”的风格大不相同。让我感慨的是，从我们这种走抑郁路线的神话传说里流露出的价值观，并不是“好人难做，莫做好人”式的利己主义，而是“豁出性命也要做该做之事”。

　　只要想一下这些故事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便可体会凝聚在“豁出性命也要做该做之事”上的愿力是多么强大，这也正好折射出我们文化的伟大之处。数千年了，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数不清的大不幸，但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在多么严酷的环境里，都有很多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做该做之事”，即便很多时候，他们无可避免地要因此背负一身骂名。

　　袁崇焕的故事大家知道，李鸿章的故事大家也知道。

　　我们这些会投胎的，赶巧生在太平盛世，想来没可能做乱世中悲怆的生死选择，我们大多也不需要背负山一般沉重的民族责任，没有机会承受“千夫所指”的冤屈。就算回归日常琐事，和神话传说中主人公们的生活遭遇相比，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快往往也微小得不值一提。

　　然而，神话和传说中的情节，仍然会在我们的生活里上演，譬如，杜伯和伯奇遇到的“毁谤”，我们只要做事就躲无可躲。

　　只要做事，就一定会被非议，牵扯到的利益越多，被泼的脏水就越多，这是自然而然的。但人要不要为了美好的声誉，而放弃、回避该做的事呢？坚持会被视为愚蠢，放弃和回避倒是聪明之举，反而会得到理解。因为大家潜意识会觉得“一定是遇到很大困难才坚持不下去的”，至于那些仍在坚持的人，则会被想成“一定是受巨大利益驱使”或“他做的这事儿一点儿不难”。

　　杜伯、左儒和伯奇都没有放弃，这是为什么呢？在和同样读过《中国神话故事》《中国传说故事》的幻蓝交谈后，我找到了其中的原因。

　　杜伯、左儒和伯奇，不是预料不到“做了该做之事”的后果，杜伯也可以先巧言安抚周宣王的宠妃再另想脱身之计；左儒可以不仗义执言，好好的当他的大官；伯奇早知道继母看自己不顺眼，继母被蜜蜂围攻了，他大可以在一旁拍手看笑话。

　　他们都选择了对自己不利的选项，无非是“不想辜负自己的心”，和要遭遇的厄运相比，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类人，于他们而言，更加痛苦。

　　原本为风言风语气闷的我，一想到这里竟完全释然了：“做该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所以，我白天还气鼓鼓地发广播，到了晚上就很惬意地和大家说梳理情绪的事情了，即使扔向我的难听话并没有减少。

　　学者们研究神话和传说，在里面看到历史和文化。我们看神话和传说，一是看热闹故事，一是看自己，看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命运。

　　难怪袁珂先生会在书的前言上写：

　　（神话传说）虽然不会使你了解到它的全貌，至少可以使你了解到它（古代的历史文化）的一个侧面——一个可以显示精神实质的比较重要的侧面。（神话和传说）将使你的眼界开阔、心胸广大，知道往古我们祖先经过的行程：有多少对大自然所进行的艰巨斗争，有多少部族与部族、国家与国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斗争，还有多少家庭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人们的爱和恨，痛苦和希望，民情，风习，科学的创造发明……

　　我一直觉得有天使站在我的肩膀上，怎么就那么巧，一下子就遇到了能开解自己的书，还一翻就翻到了让自己感同身受的故事。恍惚觉得，那些驻在神话和传说中的人也在注视着我们，看我们的故事，就像我们看他们一样。

　　我曾问幻蓝，为什么突然对神话和传说有了兴趣。

　　他回答我：“我是对世界神系的共通部分，以及导致共通的背后的文化交流感兴趣……世界不同文化间的魔神可能是相互转化的，发现这点就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