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堡垒》焊死的门，他们会再打开

　　作者：王不易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上海堡垒》上映后，热评第一是：《流浪地球》打开的中国科幻大门，《上海堡垒》给关上了。调侃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酸。《上海堡垒》已经被360°无死角批成筛子了，从主演到剧本到导演，无一幸免，我就不凑热闹了。

　　只就着这个热点聊一聊中国科幻。

　　原本是想写一写童年科幻这个角度，毕竟大家的国产科幻片启蒙都是《霹雳贝贝》，但查着关于中国科幻的资料，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在关注国漫时也曾出现过。

　　中国科幻与中国动画，是近两年最热的两大名词，之所以热起来，前者是因大刘《三体》获奖与《流浪地球》的火爆，后者则因《大圣归来》与《哪吒：魔童降世》的双重加持。说来这两个领域，在影视化的路途上有些相似，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小众化与低龄化。现象级作品的出现，有利于破圈吸引注意力与资本，但也有沸水一滚、终归于静的危险。

　　2000年，20岁的四川娃儿杨宇向一个叫《科幻世界》的杂志的画刊投了稿，结果没过；同一年，一篇2万字短篇小说在《科幻世界》发表，篇名叫《流浪地球》。那个杂志社成立于1979年，后来成为国内科幻小说大本营，培养了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何夕、郝景芳等一众科幻大牛，而那个叫杨宇的少年，后来拍了《哪吒：魔童降世》，诨名饺子。

　　《科幻世界》起步于成都武侯区人民南路，饺子的“饺克力”动画工作室起步于成都青羊区东坡路，二者相距半个小时车程。

　　——这两个领域，竟有一种命运相连的宿命感。

　　而它们背后，都同样有着一群人。这群人，属于小部分人，无论行业处于冰河期还是爆发期，他们始终在孤独地行走，心中抱着炽烈的热爱与最微弱的期望。

　　光照不到的地方很多，那就得燃烧自己。

　　02.

　　追溯中国科幻的发展史，最早可溯至清末，那时译介科幻小说很多，鲁迅就曾翻译过凡尔纳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此后几十年，本土科幻渐渐苏醒，出现了荒江钓叟的、徐念慈、郑文光等一批科幻作家，老舍也写过一篇恶托邦科幻——《猫城记》。

　　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幻作品主要承担着科普教化的任务，情节简单，人物单薄，作品中甚至没有出现过反面人物，科幻二字渐渐与儿童文学划上等号。

　　1978年，叶永烈出版了《小灵通漫游未来》，两周内售罄160万册，加印卖到300万册，是那个年代科幻作品的小巅峰，最终获的奖却是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评奖。哪怕是几十年后的《三体》，科幻创作环境已经大变，拿的唯一国家级奖项还是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这也是为什么80后、90后的童年记忆里，全是《霹雳贝贝》，而在科幻作品的影视化道路上，处处是儿影厂的身影。这是不是像极了中国动画的影视化征途？虽然上美厂系列作品很优质，但提到动画电影却总是和《熊出没》《喜羊羊与灰太狼》挂钩，一直逃不出低龄的标签。

　　除了《霹雳贝贝》，儿童科幻电影还有不少，譬如《大气层消失》《疯狂的兔子》《魔表》《魔鬼发卡》《危险智能》《小太阳》，大多带着科普的教化功用或《魔方大厦》般的隐喻。

　　《大气层消失》属于环保科幻，剧情是几个小偷打开了毒气罐，毒气不仅杀死了周围的人，还飞速地破坏着臭氧层，主人公们想尽办法拯救地球。电影里有一句名台词：“臭氧层？什么玩意啊，多少钱一斤。”电影普及了臭氧的概念，教育孩子们爱护环境。电影里还有葛大爷的倾情演出，那时葛大爷还有头发。《疯狂的兔子》堪称童年阴影。阴郁惊悚的画风，外星人病毒入侵，所有人高喊着：“疯狂的兔子，疯狂的兔子……”许多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还瑟瑟发抖。《魔鬼发卡》讲的是魔鬼快乐大王利用魔法发卡诱惑孩子们，让孩子们忘记学习，变懒变笨，丢掉理想，夺取他们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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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因素的加入，令人产生一种既定印象——这些天马行空只是哄孩子看的，情节与人物的刻板化，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可吊诡的是，这些作品里所暗含的许多东西，儿童根本无法领会。

　　但整个九十年代，科幻作品的影视化，都集中在儿童领域。

　　一位动画导演曾感叹：很长一段时间，在大部分中国人的印象里，动画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很少有人走进电影院，是为了看一部动画。而与此同时，日本与美国却在将其产业化，然后反过来教育我们的市场。

　　中国科幻面临着相同的问题，大众固识难以改变，本土科幻没有推广的土壤。

　　但好在，同样是九十年代，科幻大牛们渐渐崛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文字垒砌中国的科幻世界。

　　03.

　　一直有感于《生活大爆炸》的一个设定：Sheldon的童年偶像是 Professor Proton，当小时候的他作为一个怪咖不被其他小孩接受时， Professor Proton是他唯一的朋友。Sheldon终于见到 Professor Proton时，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从小没什么朋友，但我有你。每天下午四点，你准时出现在68频道，我们一起玩科学游戏。要不是你的话，谁知道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我可能当不成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可能会成为流浪汉，或者外科医生。”

　　忽略掉Sheldon的神经逻辑，这段话着实令人感动。那是一个不被周围接受的孩子，心底唯一的火苗被保护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幻世界》在所有科幻迷心中也扮演着Professor Proton的角色，它是那个年代众多孩子的科幻启蒙：

　　有人因为《科幻世界》第一次知道了天蓝星的味道；有人看完《科幻世界》后，希望某天一抬头，头顶有三个月亮；有人为了买《科幻世界》，省下几顿饭钱；有人去人民南路朝圣，却没敢进门；有人从爷爷辈开始就是《科幻世界》的粉丝，家里收藏了一柜子的《科幻世界》……

　　科幻与电竞、游戏、动漫一样，对主流思维来说，都经历了一个正名的过程。许多热爱科幻的小孩子，当年看科幻作品，都是偷偷藏在被窝里看的。知乎上有位答友说，有一回他在看《科幻世界》，忽然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对他说：“看这个书会得神经病的，千万不能看这个！”

　　这种主流压抑，更加强了科幻群体的集聚效应。那就像一个小岛，当你游过现实的海洋终于抵达时，它能给你最充足的补给。所以可见，《科幻世界》之于他们，如同灯塔，如同彼岸。《科幻世界》成立于1979年，最初叫《科幻文艺》，后来才改了名。改名只是一个小动作，但也暗示着一种对纯粹科幻的追求。《科幻世界》的巅峰是2000年，发行量达38万，是世界最大销量的科幻杂志。

　　前一年6月，写了《尘埃落定》的阿来在《科幻世界》发表了《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竟与当年7月高考撞了作文题。所以2000年销量猛增，与这单“科幻事件”也多少有些关系。也同样是那一年，刘慈欣的作品第一次在《科幻世界》发表，这距他写下自己的第一部科幻作品，已经过去了十年。

　　2000年可以算作中国科幻的一个发展节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科幻发展的黄金时代，一大批摆脱了意识形态与科普说教束缚的作者，在《科幻世界》的土壤里自由生长。刘慈欣的崛起要稍晚一些，但仍存在于黄金时代的余温里。但即便是黄金时代，中国科幻依旧是个小众的活儿。《科幻世界》最困难的时候，只有4个编辑在岗，科幻作者在作者群体里也算少数。

　　有一次韩松和一群科幻作家坐飞机去成都参加科幻大会，他开玩笑说：“今天这架飞机失事的话，中国科幻全军覆没。”

　　即便十几年后大刘获得了雨果奖，他仍旧认为，“今天的科幻写作跟十几二十几年前没区别，真正的科幻读者不多。现在写科幻的估计有一万多人，有名气的二三十人，有影响力的作品更少”。

　　与其他一些作家不同，科幻作家很少全职写作，因为养不活自己。《科幻世界》曾经稿费最高也就开到千字两百，大刘一度稿费只有千字八十。像韩松，也是一边在新华社当记者，一边从事写作。

　　科幻就像一条越流越窄的河流。2001年到2008年，至少有10本科幻杂志停刊。面对五花八门的网络文学，玄幻、穿越、历史、修仙等多种门类蓬勃发展，科幻始终小众。

　　但也始终有人在坚持。

　　2010年，《科幻世界》遭遇第一次倒社风波时，公开信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科幻，已经到了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时刻。”

　　事实上，背水而战一直是中国科幻的宿命。当年的《科幻世界》，不乏舍弃了高薪，到杂志社来做一个月薪1800元编辑的人，也不乏退了休的老员工，仍旧一颗心挂在《科幻世界》。那群爱科幻的人聚集在那片理想之土，守护火苗。

　　面对小众的市场，纸媒的式微，《科幻世界》坚持到了现在。也有人在别的路线上坚持。

　　2016年，韩松的同事姬少亭从新华社辞职，成立未来事务管理局，推动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培养科幻作家，打造科幻产业链。

　　2016年，《科幻世界》副主编杨枫离职，创立八光分文化，投入科幻产业链。

　　“八光分，是阳光到达地球的距离，也是孕育生命的距离。”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在为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勉力坚持着。

　　这是一种幸运。

　　尾.

　　一家特效制作公司的创始人是《科幻世界》的忠实读者，也曾投过稿，但他的命运和饺子一样，稿被退了。后来这位创始人的公司接了一单，替一部科幻电影做特效。

　　那部电影是《流浪地球》。

　　我想《上海堡垒》没办法轻易关上什么门，毕竟这大地深处，到处埋藏着种子。

　　参考资料：

　　[1]. 《穿越科学的魔障：论中国科幻小说之发展变革》，作者：芮萌。

　　[2]. 《晚清科幻小说译介初探》，作者：徐善娥。

　　[3]. 《“中国科幻最大IP”刘慈欣与他背后的“中国制造”》，作者：董牧孜，新京报书评周刊。

　　[4]. 《<科幻世界>四十岁》，作者：每经影视。?

　　[5]. 《 中国“科幻姬”的未来漫游 》，作者：格林糖，虎嗅。

　　[6].《<科幻世界>到底怎么了？》，知乎。

　　*图片系视频截图或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