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研读 | 王爱军:伦理·诗性·文明:《故乡》的隐喻
伦理·诗性·文明:《故乡》的隐喻
王爱军
【摘 要】鲁迅小说《故乡》的审美魅力和读者情感共鸣而生成恒久的阅读印记,形成生命与故乡的缠绕交融状态。其以乡村伦理之“常”为显性叙事,以美好人性之“变”为隐性情怀,把现实的“乡愁”和精神的“乡思”进行审美呈现和诗性表达,寄寓了生命主体对于文明世界的殷切向往和美好愿望。
【关键词】鲁迅 《故乡》 伦理 诗性 文明
鲁迅短篇小说《故乡》充满熟悉的陌生化张力。但凡读者脑海里留存关于鲁迅的文学印象,往往有如此“片断”:深蓝天空中的金黄圆月、中年闰土叫“我”老爷、圆规式的杨二嫂等。尤其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阅读印象愈加清晰具体且难以释怀,形成生命与故乡的缠绕交融状态。每位游子心中都有自己的“故乡”,乡景虽然各不相同,但“乡味”皆似曾相识又何其相像,既有“近乡情更怯”的乡愁,又有“月是故乡明”的乡思,还有“上下而求索”的乡愿。
一、现实:伦理负重式的“乡愁”
伦理可谓中国乡土社会的“灵魂”,文化、法制、礼俗等无不“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1],家庭和乡村是其两大源泉,从而构建了具有自身特色的乡村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样式,影响着每一位“地之子”。鲁迅的小说《故乡》凝聚着伦理负重式的浓浓“乡愁”,具体表现为“我”对于家庭家族、邻里友人和自我生存的“异质性”感受及其紧张关系。
小说开篇五节主要采用了“长镜头”和“特写镜头”相交替的镜头叙事,逐层呈现乡村伦理的负压和“我”对故乡以及家庭家族既亲更疏的感受。首先,“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是长镜头叙事,分别从感觉、空间和时间上铺垫全篇,指涉“我”与故乡的非常态关系;接着以近镜头呈现故乡的“萧索”;然后以特写镜头聚焦于“聚族而居的老屋”;最后以长镜头推向二千余里之外的“谋食的异地”。这一组近似于蒙太奇的画面标识了故乡的历史和现状——“故乡本也如此”“没有进步”和“没有一些活气”,使得“我”心“悲凉”(重复两次)和“没有什么好心绪”。究其根源,乃是家族家庭、邻里友人和自我生存构建的伦理困境。文中述及家庭家族的文字有三处。一是“我”进家门刚坐定,母亲便叮嘱:“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我”简短回答“是的”。二是“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三是“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由此可以看出,“我”与家庭亲戚的关系比较疏淡,“拜望”“是的”“应酬”“偷空”“拿东西”和“一扫而空”等词汇昭示了“我”对于家族礼俗的不胜其烦,但还要被动为之的无奈感。
“邻里友人”是《故乡》的浓墨重彩。“邻人”以“圆规”式的村妇杨二嫂为代表,“我”面对她连番的“伦理化”质问而“愈加愕然”和“无话可说”。第一重质问是“我还抱过你咧”而你竟然不认识了,第二重质问是“你阔了”而你竟然还如此小气。一厢情愿式的伦理规则和强盗般的生活逻辑令知识分子的“我”无以对答,只能“闭了口,默默的站着”,这种失语状态与《祝福》中被祥林嫂逼问的“我”实相一致,昭示了五四启蒙的问题与症候。“友人”即少年闰土,三十年后的再次见面注定成为精神的“诀别”,那份“恭敬”和那声“老爷”让“我也说不出话”。“我”在邻人和友人面前都是失语者,实质上是对于“故乡”的失语,隐喻了“我”既“在乡”又“不在乡”的尴尬状态:“我”是离乡的“异地人”,也是原乡的“故乡人”,拥有知识文明和乡村伦理的双重经验而陷于失语状态。
“我”的生存处境与乡村伦理始终捆绑在一起,处于“高墙”文化的浸染之中。少年的“我”与朋友们“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这与少年闰土的“海边”文明形成了强烈比照。“高墙”文化渗透并强化着传统伦理道德观念,比如“我”耳濡目染家族的祭祀伦理——“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因此需要“防偷”和“管祭器”,实质上是“防人”和“管人”,而“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高墙“防住”和“管住”了,“防”和“管”的伦理观念成为生命的质地,于是当“我”听到少年闰土说“管西瓜”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问“管贼么”,闰土回答说不是管贼(管人),而是管动物,人渴了摘西瓜吃在“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可见“他们”的自然伦理与“我们”的社会伦理迥然不同。成年的“我”在离乡时依然觉得“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 虽然事过境迁已二十余年,但“高墙”文化有过之而无不及,致使“我”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老屋与故乡,甚至于少年闰土小英雄的影像“现在却忽地模糊了”。
二、精神:诗性守望化的“乡思”
《故乡》的诗意源于“海”情结。“海”是自由无拘和自然栖居的象征,是现实人生的彼岸和诗意福地。鲁迅故乡绍兴与海并不远,但因为少年时的“高墙”阻隔而难近海,因此对于海的向往成为人生心结:“海上的月色是这样的皎洁;波面映出一大片银鳞,闪烁摇动;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温柔。”[2]其折射了鲁迅性情的另一面—— 自由渴望和诗意诉求,《故乡》正是鲁迅“海”情结的心灵释放和审美表达,寄寓了自由自适和自然朴素的生命情怀。
文中七次述及“海”。少年闰土说:“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其生活亲历激发了“我”的诗意想象和生命渴望,于是“我”六次提及“海”:海边沙地、海边如许五色的贝壳、闰土在海边时、在海边种地的人、吹着海风、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我”的精神之海照亮了故乡之美:“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 美丽的故乡实质上寄寓着“我”的生命底色—— 诗性精神。“诗性”精神往往指涉:“抒情性,或浓烈炽热,或含蓄蕴藉,但要具深情之美;哲理性,或朴实无华,或艰深晦涩,却充满智慧之思;意境美,或平淡秀逸,或繁芜靡嫚,而不乏诗意气韵;人性美,或自在超然,或苦闷悲惨,惟观照人之命运。”[3]《故乡》正是情、理、物、人的诗性统一。
首先是“我”对于故乡的一往情深,所谓“二十年来时时记得”尽显深情之美。其次,“我”对于归乡、在乡和离乡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朴实无华的字里行间充满智慧之思,彰显了生存哲学:“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再次,《故乡》充满诗情画意。“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分明是传统“水墨”写意,融汇着自然气象与人文情怀;“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和多次重复的“海边”风情属于精细的“工笔”,凸显了民族风物的审美意趣;“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则属于“表现主义”的画术,“希望”“路”和“行者”三位一体,彰显了“我”的个性感受和价值向度。最后,《故乡》终其根本还是对“人”的关怀。人之美(少年闰土、水生、宏儿)、人之丑(圆规杨二嫂、顺东西者)和人之苦(“我”、母亲、成年闰土、杨二嫂)相互比照缠绕,在“故乡”亦即旧中国这个大背景下,“人”的命运其实相差无几,或“辛苦辗转”,或“辛苦麻木”,或“辛苦恣睢”。因此,“故乡”有症—— 宗法伦理的隐喻,“故乡”也是福—— 可以“诗意地栖居”[4]。
三、希望:文明维度上的“乡愿”
“乡愁”和“乡思”属于《故乡》的显性层面,它们构建了《故乡》的叙事魅力。然而,《故乡》的叙事张力在于文本的隐性层面—— 文末三段“我”的内心独白,既形象又理性,既矛盾又清晰,既沉重痛苦又希望满怀,昭示了“我”对于传统、现实、社会、人性和未来的深度考量和希望憧憬,彰显了“反抗绝望”[5]式的鲁迅精神。
首先,自由的生活。《故乡》中的“海边”风情是“自由”的隐喻,“高墙”生活是“他由”的象征。“我”在记忆和现实中反复比照“自由”和“他由”的境遇,即以童年时期和成人阶段进行着对应的比照。第一次叙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之后,比照的生活是“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第二次叙述“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比照的生活是“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海边”和“天空”很容易联想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无拘的诗性情怀,它们构建了身心自由的两维空间,童年时期更倾向于“身”的自由,因为“只看见院子里高墙”属于具象化的束缚,意味着被伦理文化管控着的“童年”;成年阶段更倾向于“心”的觉醒和自由,因为“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属于抽象化的羁绊,意味着生命个体被“精神奴役的创伤”[6],麻木不觉醒则不自由,闰土、杨二嫂等皆属此类。
其次,平等的生活。平等是文明的尺度,是人类长久以来追求的理想目标。 《故乡》主要指涉了人格和经济的不平等以及人生愿景。人格不平等主要体现于“我”听闻闰土那声恭敬的“老爷”时,“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这种恭敬和厚障壁主要因为封建等级和伦理纲常,因为祖传的“规矩”而不平等,不平等便不自由,不自由便“客气”的“说不出话”,再也回不到过去“哥弟称呼”的平等光景。然而,令“我”欣慰的是“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 寄希望于下一代平等相待,不再因为“厚障壁”而产生隔膜和客气。经济衰败和不平等同样触目惊心,甚至导致言行和人性的扭曲,比如“祭器也很要防偷去”,“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等等。“经济基础的变化,迟早会导致整个巨大的上层建筑的转变”[7],人的意识言行和文化伦理必然居乎其中,因此,《故乡》中无论是乡邻的“顺东西”,还是杨二嫂的“辛苦恣睢”,抑或“灰堆碗碟”事件,不无显示着经济对人的影响和异化情形。
最后,实践的生活。“人类文明源于社会实践而又服务于实践”[8], 鲁迅对于人生实践也有诸多思考,秉持“单是话不行,要紧的是做”[9] 的实践观,很是看重“行进”的意义,一直走下去才是硬道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10], 只有坚持到底,“希望”才可能切近现实。
《故乡》正是鲁迅实践观的审美化表达。一方面以“我”的人生轨迹进行形象化呈现:“我”的“离乡”和“归乡”、“我”的“在乡”、“我”的再次“离乡”,其人生轨迹被钱理群先生视为“离去—— 归来—— 再离去”的“归乡”模式[11],标识了作家和叙述人“我”永不言弃的“行进”意志和实践精神,正是这种亲历性的实践过程才使“我”更加清醒、豁然和坚定:“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在此过程中,“我”与侄子宏儿的“闲话”也并非闲来之笔:“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这是“出门”践行而非门内张望“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因此,才有“我”对宏儿的回答:“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这既是回答宏儿也是警醒自己,“走”才是对于“行进”的切实践行,于是就引出了第二个层面的社会实践:“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希望”并非是单纯的想象和幻想,而是像“路”那般被实实在在“走”出来的,新生活更是“实践”出来的,当然不止“我”一人的实践,而是许多人前赴后继的社会化实践,“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2],这正是鲁迅抗争意志和实践精神的形象写照。
参考文献
[1]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27.
[2]鲁迅.海上通信[J].语丝(周刊),1927(118).
[3]韩松刚.中国当代小说的诗性精神[N].文艺报,2016-10-24.
[4]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148.
[5]鲁迅.致赵其文[N].华西日报(华西副刊),1939-10-19.
[6]胡风.置身在民主的斗争里面[J].希望(创刊号),1945(1).
[7]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
[8]张浩,张曙光.“两个文明”与社会实践[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6).
[9]鲁迅.且介亭杂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72.
[10]屈原.离骚[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2019.鲁迅于小说集《彷徨》扉页题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11]钱理群.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38.
[12]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35.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223300)[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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