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伴侣永远十八岁

　　在几分钟前，我的女友莉莉被注射了氰化钠——一种安乐死药物。

　　我静静地看着她在手术台上缓缓地闭上眼睛，然后又看着医生娴熟地从她后脑取下一张小小的记忆芯片，转身插入了邻床一个女孩的后脑中。

　　那个女孩和我女友长得一模一样，准确的说，是和我女友几年前长得一模一样。

　　她叫莉莉6383，以后会叫莉莉。是我女友的克隆体，也是我女友的另一副躯体。

　　在医生把记忆芯片插入她的卡槽之后，她便很快地苏醒了过来，习惯性地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苏阳。”

　　我立刻将手伸了过去，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询问道：“宝贝你感觉怎么样？”

　　莉莉动了动手臂，然后在我的帮助下缓缓坐直，无奈地回答道：“老样子啊，浑身乏力。”

　　“这是正常的，”医生在一旁安慰道，“适应几天就好了。”

　　莉莉闻言哀嚎了一声，随后又侧过头贼兮兮地看着我，挤眉弄眼道：“那待会你背我回去，还有，这几天的家务活也得你做哦。”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和语调，我松了口气，随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声声应好。

　　替换躯体的手续并不复杂，又加上我们是常客，熟门熟路。所以很快，我就背着她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泛黄的路灯一个接着一个地照在我们身上，影子随着灯光拉长又缩短，清晰又模糊。

　　我扣住莉莉纤细的腿弯，掌心之下是她婴儿般的细腻肌肤，掐可溢水，吹弹则破。隐约之间，我仿佛也能理解她为什么对更换躯体这么地执着了。

　　“我漂亮吗？”莉莉将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声音轻轻的，柔如细风。

　　我愣了一愣，张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没必要……”

　　“我漂亮吗？”莉莉没有再听我说下去，直接打断了我，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我无奈，只好如实回答：“漂亮。”

　　“那就值了。”

　　莉莉说着，在我身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少女的声音总是洋溢着特有的青春与热情，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更是如银铃一般，惹人心醉。

　　这也让我想起了与莉莉最初的时光。

　　【1】

　　在那时候，世界研究所还没有研究出记忆芯片，我们也如旧人类一样，一起畅想着未来结婚生子，白首相依。

　　但很快，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世界研究所研究出了一种记忆芯片，它可以储存人脑中的所有记忆，并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脑之中。

　　紧接着，早就被禁止的克隆人技术重新受到了人们的关注，与此同时，有人在这两者之间建立了关系，提出了永生的概念。

　　在人脑中插入记忆芯片，读取记忆，等到死亡之后，再将芯片插入另一个克隆人的脑中，实现生命的继承，谓之“永生”。

　　此概念一经提出，便受到了很多人的谴责。有人说这违背生存法则，也有人说，这不人道，更有人说，这不是生命的继承，是命运的转移。

　　虽然反对者众多，但支持者也有不少。

　　支持者们认为，人是拥有灵魂的，灵魂寄宿于意识，意识产生于大脑，记忆芯片和克隆人的组合，完美地为灵魂创造了另一副躯体，这就是永生。

　　也有人站在学术的角度上发表自己的见解。

　　他们说，现代人类的科学进度呈缓慢进步的趋势，突破新的壁垒难之又难，而现有的生存状态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类的发展。

　　如果能够实现永生，人类就能不断积累智慧，并不断探索，毕竟从自身经历中获取的经验，要比读书获取的经验来得牢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为这个问题吵翻了天，但大家都很默契地抱有着同样的态度：

　　他们共同认为，永生的这个想法只会掀起一小阵波浪，记忆芯片的研究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压下去。

　　就像当年克隆人的研究一样，只允许留下现有的研究成果，不允许继续研究下去。

　　可没想到的是，世界政府在三年之后忽然颁布了《永生计划》。

　　法令中是这样写的：

　　《永生计划》尊重每一个公民的选择，公民可自愿参加计划或者不参加计划。

　　不参加计划的公民生活如旧，参加计划的公民需遵守《生育法则》，即夫妻双方有一方是申请人，便不能再繁衍后代。此计划颁布后，再生育的人无申请资格。

　　申请永生的公民可以在申请成功之后去医院植入记忆芯片，并储存血液样本等，用于培育克隆体。

　　申请永生的公民也有撤销申请的资格（仅限未曾使用或培育克隆体的公民）。

　　【2】

　　《永生计划》颁布的时候，我和莉莉正预备着生一个孩子。

　　莉莉和我说：“亲爱的，我们就不申请永生了吧？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没有他怎么来证明我们之间的爱情呢？”

　　我本来也不认为永生是真正的永生，听到莉莉这样说，自然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可没过几天，莉莉告诉我说：“亲爱的，隔壁的李大姨申请了永生，医院正在培育她的克隆体。据她说，几个月后，她就能拥有一副年轻的躯体了。”

　　我笑了笑只当八卦，说，李大姨能重拾青春是件好事。

　　她也笑了笑，说，是啊，是件好事。

　　我没有注意到，她眼神中的光芒在一瞬间，暗淡了下来。

　　几个月后，李大姨果然换上了一副年轻的躯体。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朴素的校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学生。

　　莉莉看着李大姨开心的模样，轻声对我说，苏阳，年轻真好啊。

　　我隐约察觉到莉莉有些不对劲，可我问她，她却说没事。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的周年纪念日。那天，她用黑布将我的眼睛蒙了起来，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一路上，她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领着我走，缓慢，却又坚定。

　　待停下来后，她摘下了蒙住我眼睛的黑布，说：“苏阳，你看她。”

　　顺着莉莉的手指看去，我看到了一个躺在保温箱中的少女，是十八岁的莉莉。

　　“她叫莉莉1087，以后会叫莉莉。”

　　我震惊得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颤颤巍巍地问道：“你去申请了永生？”

　　“是啊，”莉莉笑了笑，“在李大姨换完躯体之后我就去申请了。”

　　“你怎么不……”

　　“因为你不会同意啊。”她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道，“只有我深陷其中，你才不会退缩。”

　　听到这，我沉默了。

　　莉莉很了解我，她总是有办法让我听她的话，就像这一次，她将自己的后路斩尽，便能逼我与她同行，因为我是那么地爱她，我不会让她孤身一人。

　　“苏阳，”莉莉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安慰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已经有这么多人去试过了，我们还害怕什么呢？”

　　“苏阳，我们曾许诺要白首相依，可是你想过吗，就算一起走到白头，人生短暂，又能有多少时间呢？”

　　“苏阳，我想和你生生世世，如若不能，便永生一世。”

　　看着她动情的眼眸，我不得不承认我心软了。

　　在她再次呼唤我的名字时，我俯身抵上了她的额头，低声说道：“好，我答应你，永生一世。”

　　再后来，莉莉当着我的面躺在了病床上，被医生注射了氰化钠。几分钟后，邻床的莉莉1087苏醒了，用着一样的语调和声音呼唤着我。

　　苏阳。

　　那一天，我抱着莉莉1087哭得不能自已。

　　【3】

　　之后，莉莉便拉着我去申请参加永生计划。在申请成功那天，她带着我去了医院，去植入记忆芯片，储存基因，培育克隆体。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迫切地想要我也换一副躯体，仿佛这样，我才再也没有资格弃她而去。

　　可是，我终究是个胆小鬼，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这算是永生，我一直认为，活下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莉莉从来不听我的这些言论，她总说我想多了，她是亲身体验者，她的灵魂来到了新的躯体，这就是永生。

　　后来，我仍旧是被带进了医院，我看到了他，苏阳5756。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比我年轻。

　　莉莉催促着我赶紧过去，说克隆体现在的年纪刚刚好。

　　我看着她，感受到了她的迫切，感受到了她是多么地想与我一起。

　　她很爱我。

　　我得完成她的心愿。

　　我这般想着，强迫自己躺上病床，等待永生的到来。

　　可我终究在那装了氰化钠的针筒指过来时，崩溃了。

　　我临阵脱逃了。

　　我逃出了医院，来到马路上，被来来往往的车辆晃晕了眼。恍惚间，我感受到一阵剧痛，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正躺在医院的病房中，右腿打着石膏。

　　莉莉说，我在马路上被路过的电瓶车撞倒，一条腿骨折了。这次意外导致克隆体催生过老，不适合再用了，所以这次更换躯体的手术没能继续下去。

　　莉莉又说，如果我还不能放下心中的成见，她愿意再等等。

　　我有些愧疚，但却又感到十分庆幸，庆幸我还活着，我还没有被一个和我一模一样却根本不是我的家伙取代，我还是我。

　　后来，莉莉失去了耐心，我又开始被莉莉要求去更换新的躯体。

　　她帮我做决定，替我预约，带我去医院。

　　可我每次临近期限的时候，总是依靠各种理由推脱下去。

　　我拖时间，用出差错过预约，甚至我直接制造意外，不惜弄断我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然后打着石膏在医院躺上几天。

　　就这样，我放弃了一具又一具克隆体，苟活到了今天。

　　【4】

　　“苏阳。”

　　莉莉清亮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她收紧了环着我的胳膊，轻声道：“医生刚才和我说，你这次的克隆体又快到十八岁了，你可千万要赶上呀。”

　　我沉默了半晌，应承道：“好。”

　　听到我的回答，莉莉开心地笑了，而我却是更加地愧疚了，因为我再一次地欺骗了她。

　　我仍不打算更换我的躯体。

　　回家后，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开始与他谋划几天后医院门口的那场“事故”。

　　我说：“你一定要把我撞得惨一些，要撞晕撞骨折。”

　　朋友很有信心地保证：“放心，老手了，兄弟我知道该怎么撞。”

　　听到他的保证，我放下了心，毕竟每次都是他在帮我制造事故，每次都很完美。

　　“这一次也能一样顺利。”我低声告诉我自己。

　　几天后，在医院的门口，我特意放慢了步伐，落后了莉莉几步。

　　在她踏上人行道时，我站在马路边上，与不远处的朋友对视了一眼。随后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开车撞向了我。

　　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地上，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世界仿佛都变得虚幻了。

　　“苏阳！”我听见了莉莉的呼喊声，她似乎是向我跑来了。

　　再次清醒时，我如愿地躺在了病床上，而莉莉则站在我的身边正在和医生交谈。

　　“医生，他这次是不是又错过时间了？”

　　“是的，现在克隆体的年龄和他差不了多少。”

　　“又是这样，他又这样！”莉莉懊恼地低语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他还是不愿意，那就再等等好了。”

　　听到这，我心中暗自窃喜，感谢这次事故依旧十分顺利。

　　可紧接着，莉莉又说：“我已经取下他的记忆芯片了，你尽快将他安乐死吧，不要让他再继续承受痛苦了。”

　　我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发展，刚才不是还说要等我愿意的吗？

　　我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莉莉，挣扎着，费力地喊出了一个“不”字。

　　听到声音的莉莉转头看向我，眼中的悲伤显而易见，她俯下身来安慰我说：“别怕，你不会死的，换上另一副躯体你就能活过来了。”

　　“苏阳，我知道这次意外仍是你制造的。你还是不愿意。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已经将苏阳9758弄骨折了。”

　　“他现在和你一样的年纪，一样的长相，待你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你就还是你。”

　　【5】

　　不，那不是我。

　　我想呐喊，想起身，却发现我一动也不能动。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一件事——难道是我的朋友在这次事故中下手太重了？

　　想到这点，我的绝望瞬间从心底蔓延到全身。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葬送我的会是我自己。

　　后来，我听见了医生朝我走来的脚步声，他顿了一顿，仿佛正在注射。

　　我无法判断他是否将针尖插入了我的皮肤，因为疼痛，我只能感受到疼痛。

　　渐渐地，我身体上的疼痛缓缓地消散了，我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混沌，眼皮更是支撑不住似的往下滑。

　　我快要死了，我想。

　　恍惚间，我听见了莉莉呼唤着我的名字。

　　苏阳。

　　苏阳。

　　一声又一声，温柔而动听。

　　“宝贝，我没事。”我听到了我这样回答她。

　　不，这不是我。

　　我意识到，他们已经将我的记忆芯片给了我的克隆体，他们唤醒了苏阳9758，让他代替了我。

　　这根本不是永生，这就是一个骗局。

　　那个温柔地和莉莉说着话的，不是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还在这里，我还未死去。

　　可无论我在心底怎么呐喊，怎么哭泣，莉莉都听不到。

　　她仍在和那个苏阳说话。

　　而我，也只能在临死之际，听着那个替代品，和我亲爱的莉莉，说着那些让我耳熟的对话。

　　“真可惜，我这次又遇到了意外。”

　　“是啊，意外总是能找上你，你又骨折了。”

　　“那……我的克隆体……”

　　“再一次催生过头了，我们又白忙活了一场。”

　　——《记忆备份》

　　——作者：瑞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