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线”写关先生

栏目:网络教育  时间:2023-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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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赖德霖,(美)路易维尔大学美术系摩根讲席教授。1980—1992年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和建筑学院学习,先后获得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1994—1997年任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教研室。

  

  本文作者与关肇邺先生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扩建工程现场合影,1997年7月

  拙文标题中的“六条线”来自美国现代著名建筑师弗朗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的一个“梗”。赖特于1935年设计的流水别墅(Falling Water)大概是他最具国际声誉的一件作品,其奇妙的立意,独特的造型,富有诗意的环境和充满生活趣味的空间,无不令每一位前去“朝圣”的参观者赞叹不已,流连忘返。但据说,这个方案大师仅花一夜时间就构思出来。——他在接受设计委托之后迟迟没有动笔。一连数月,直至一天着急的业主通知说次日要来事务所看图纸,他这才连夜设计,并在第二天出示给业主一张画有六条平行线的设计图,——旷世名作流水别墅的基本格局和整体结构即由此诞生。这个故事是我读大学期间,在关肇邺先生给全系师生所做的一场讲座中听到。因为故事本身颇具戏剧性,加之先生语带幽默的讲解,所以虽然已事隔40年,但我至今不忘。

  关先生是我非常敬重,也是记忆非常深刻的一位母校老师。在他2022年12月26日仙逝之后我一直想写一些文字作为纪念。但自知并非先生的门生,接触先生的机会并不算多,所知所见难免琐碎,且离校已超过25年,于是便感到颇难下笔。眼见先生的追思会和学术研讨会就要举办,今天突然想到他讲过的这个故事,于是决定不论粗细长短,也“画”六条“线”,与关注先生和爱戴他的同道和后学们分享我从他身上所领略到的潇洒、幽默、智慧、学养、情谊,以及风度。

  一

  我第一次接触到关先生是在1982年,也就是我大学三年级的上学期。当时他53岁,作为教学小组长,指导我们年级的小别墅设计,并亲自辅导我所在的小组。那年11月13—17日,《世界建筑》和《建筑师》杂志(当时还是丛书)联合在北京天文馆举办了四场大型学术报告会,由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先生、汪坦先生,以及同济大学的罗小未先生和东南大学(当时为南京工学院)的刘光华先生主讲。这些讲座对于刚刚告别封闭时期的中国建筑界犹如久旱之后的甘霖,吸引了北京众多建筑界人士和大批高校师生前去听讲。

  那些天的讲座信息量极大,多数理论问题都非我当时的知识水平所能理解,所以很多内容今天都已忘记。但仍有一个小插曲令我印象深刻:罗小未先生在讲到赖特的建筑时向大家说,清华的关肇邺先生曾亲身参观过流水别墅,自己非常羡慕。但她话锋一转,又以她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甜甜地对着听众席中正在听讲的关先生说:“你答应过要给我几张幻灯片的喔。”或许这是聪明的罗先生在利用这个场合提醒关先生曾经的承诺。关先生听后咧嘴一乐表示认账。在场的听众都不禁莞尔。

  2020年我曾经在一篇纪念罗先生的拙文中写下这段小故事,同学辛齐看后留言:“记得当年去天文馆听她讲座,还有其他几位大师。讲了一天,【大家】中午没地方去,又困又累。下午开讲时关肇邺先生满面红光地回来了……原来他去【甘家口】澡堂子洗了一澡,还睡了午觉,花费一共2毛!”辛齐同学在留言后加了一个飞泪笑脸的表情符,其他同学看到这个段子也都不禁大笑:这真是我们心目中的关先生,或我们私下所称的“老关”。

  关先生曾翻译了美国后现代主义建筑评论家汤姆·沃尔夫(Tom Wolfe)所著的《从包豪斯到现在》(From Bauhaus to Our House)一书。我常想先生之所以喜欢并且愿意翻译这本颇有反讽意味的建筑评论著作应该就是因为他骨子里所带有的那种“北京爷”式的不羁和洒脱。

  二

  别墅设计题的选址在北京西郊的樱桃沟。第一次集体评图时我说自己想将建筑的主立面朝西、面对山沟,以取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意。关先生不禁大乐,问那条小沟能“泊东吴万里船”吗?我赶紧改引王安石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先生这才微笑默许。

  一次关先生到我座位改图,我递给他一段已经用得不到一指长的铅笔头。他咧嘴一笑接过,然后随手从我桌上用过的草图纸上撕下巴掌大一角,调侃地说:“你是节约笔的模范,我是节约纸的模范。”说着就将这片小纸头蒙在我所画平面图的门厅部位,对入口、起居室和餐厅的位置略做了调整。果然经他修改,拙作入口部分各房间主次关系顿时合理很多,相应的空间效果也大大丰富。

  在上板之前,关先生还建议我根据结构弯矩的变化将梁板悬挑部分的截面做前小后大的修改,并说“建筑要有细部”。但我那时非常喜欢美国现代建筑师诺伊特拉(Richard Joseph Neutra)的别墅设计,便对先生说我做的等截面T形梁板截面是学诺氏的做法。他只一笑,没再跟我多说。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先生,但如今我自己已是老师,面对执迷不悟的学生也不会再多费口舌,这时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不过期末评图关先生并没有计较我的这一细节问题。这份作业我得到88分,评语大概是另一位老师羊嫆先生代表教学小组执笔所写:“入口、起居、餐室之间关系良好,比例恰当。考虑问题细致,构思多而未能用建筑的语言表达出来。交通面积嫌大,朝西全用大玻璃,西晒问题欠考虑。透视表现力也差。” 这份评语一直夹在我收藏的《中国古代建筑史》教科书中,所以至今保存。

  尽管拙作的成绩不算理想,但这次课却使我第一次领悟到何为好的建筑设计。这是因为关先生在期末评图中高度评价我组聂游昆同学的设计,直言它是“全年级最好的”。游昆在设计过程中反复推敲,以致他到最后没能 “上板”画出钢笔图,只好上交一份铅笔稿,图面效果大逊于其他同学。但关先生却指出这一设计在房间布局上的合理,空间组织上的巧妙,以及造型推敲上的细致,所以给出最高分。他的这一评判对我甚至我班很多同学的学习影响都非常大。对我而言,是对之前依然懵懂的设计之道感到豁然开朗,而对我班而言,则是从此之后大家更加注重建筑设计内在的“理”而不甚在乎表现图的外观。

  三

  大学和研究生学习期间我曾听过几次关先生的讲座,至今印象深刻。前文提到的关于流水别墅的讲座就是一次。他说自己当时在波士顿的麻省理工学院(MIT)做访问学者,一直想去参观赖特这件杰作。但这座建筑远在山里,若无汽车很难前去,于是先生想到联系距别墅所在地稍近的宾州州立大学,免费前去开办有关中国建筑的讲座,而作为条件,请求主人派车送自己进山参观。

  他这才如愿以偿,并令虽“心向往之”却“不能至”的罗小未先生羡慕不已。除了赖特设计过程的故事之外,先生在讲座中还讲到别墅多处精彩的设计细节,包括为了保留场地中旧有的树木而做成弯曲的混凝土梁,悬挂于溪水之上的楼梯,为了方便开窗而切下1/4圆角的临窗书桌,以及起居室一角地面上保留着天然裸岩、天花上垂吊着大圆水壶的壁炉。此外还有别墅入口处的一个洗手泉眼 ,先生介绍时曾以略带玩笑的口吻说:“那旁边还搁着胰子水。”这句话引来几名老北京同学的窃笑,因为“胰子”是北京方言中肥皂的意思,现在已经极为少用。

  不过关先生最为赞赏的还是赖特为别墅与山上客房之间加建的带有折板屋面的连廊(图1),称它是“神来之笔”。——或许在那时他已经在关注新旧建筑的关联问题。因为我记得他还特别介绍过距离MIT不远的一座小建筑——东剑桥储蓄银行(East Cambridge Savings Bank)的扩建设计(图2),在这个设计中建筑师将从古典风格旧建筑上拆除的一面外墙做90°位移,将它变为新建部分的立面,从而巧妙地使新老建筑获得了一种有机关联。在讲到这些设计难题时,先生对 “文穷而后工” 这句中国古话做了重新解释,说建筑师只有勇于面对具有挑战性的设计条件,他的作品才能更为独特和富有创意。这一观点在他之后不久为清华图书馆所做的扩建设计之中得到了完美体现。

  

  图1 赖特,流水别墅与山上客房之间的连廊

  

  图2 Thomas M. James, 东剑桥储蓄银行(左),Cambridge, 1931年;Charles Hilgenhurst Associates, 扩建(右), 1976年(感谢同窗聂游昆君帮助查核信息)

  还有一次关先生参观印度建筑回来,专门为系里师生举办了一场讲座介绍泰姬陵(图3)。他从莫卧尔皇帝沙·贾汗和皇后玛哈尔的爱情故事讲起,讲到沙·贾汗晚年遭到儿子奥朗泽布篡位后被软禁于阿格拉城堡,只能隔窗遥望爱妻陵墓的悲剧故事,令当时一些对印度历史和建筑知之甚少的在场师生嘘唏感慨。但给我印象更深的是先生对泰姬陵的评价,说它兼有西方建筑的单体之美和中国建筑的群体组合之美。他还谈到陵前那条带形水池所造成的倒影效果。他后来设计学校图书馆新馆的庭院时就借用了这一建筑的历史“典故”(图4)。

  

  图3 泰姬陵花园,Agra, Uttar Pradesh, 1631—1653年

  

  图4 关肇邺等,清华大学图书馆三期扩建部分庭院,清华大学,北京,1993年

  关先生和傅克诚、刘晓都等老师在1985年设计的西单综合商业大楼(图5)虽然最终未获实施,但它依然是中国后现代主义建筑最为经典的一个设计,也是先生所提倡的“文脉主义”的极好体现。我在研究生学习期间曾听他讲过这件作品。除了说到屋顶上的牌楼是表现建筑所在地原有的地标“西单牌楼”之外,他还讲到这座建筑的立面设计借鉴了西藏布达拉宫下小上大的开窗方式(图6)。

  他在1976年曾带学生去拉萨和林芝“开门办学”,对西藏建筑深有体会,回来后还曾撰文《天外云香——记布达拉宫和拉萨城》,在1979年出版的《建筑史论文集》第3辑发表,所以十分熟悉这一建筑的历史“典故”。但他并没有照抄,而是坚持了现代主义“形式服从功能”和“结构理性”的原则对这一典故做了新的诠释,即根据商厦各部门不同的采光需要,在下层商场部分开小窗,上层办公部分开大窗,同时把窗户间错排布,并设角窗,使建筑外观能够体现出框架结构外墙不承重的特点。他这样做一方面借鉴了后现代主义建筑对历史符号的运用,另一方面又摒弃了西方很多“反潮流”实例的怪诞和反智。先生的讲解再次让我理解了建筑的“理”,也让我对他的设计更加敬佩。

  

  图5 关肇邺等,西单综合商业大楼(方案),1985年

  

  图6 布达拉宫外墙,拉萨,17世纪初建

  四

  研究生阶段我因在建筑历史组学习而与在设计组的关先生接触较少。但内子还记得,1992年6月她到清华听我博士论文答辩时与先生的巧遇。那天我们离开答辩所在的学院资料室之后,在走廊里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关先生。我半开玩笑地向他介绍内子说:“这是我老伴”。他则幽默地对内子夸奖我说:“他很不‘赖’!”

  1995年我受纽约亚洲文化协会的邀请到美国访问研究。我知道先生非常重视古典建筑,于是就在半年后回校时带给他一本萨默森爵士(Sir John Summerson)所著的《建筑的古典语言》(The Classical Language of Architecture)。他很关注我的研究,便邀请我到工作室与研究生们交流心得。当时他正在做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扩建工程,同时还指导研究生程晓青撰写有关20世纪中国建筑民族风格探索过程的博士论文,所以对建筑的继承与创新问题格外重视。于是我介绍了自己此行在康奈尔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档案馆查到的中国留学生档案,以及通过实地考察所获得的有关吕彦直、杨廷宝和梁思成等前辈们创作的一些新认识。

  我还以沙利文(Louis Henry Sullivan)和赖特在设计中使用的半圆拱母题与他们的前辈理查德森(Henry Hobson Richardson)所做设计之间的关系为例(图7),分享了我对继承与创新问题的一点浅见。先生听后笑着问我:“你注意到我在清华图书馆新馆的门厅中用到的半圆大拱了吗?”(图8)我答:“注意到了,它就源于‘Richardson Romanesque’风格。我还注意到您为新馆南门厅设计的折线轮廓楼梯栏板(图9)借鉴了赖特的流水别墅(图10)。”先生又一笑,表示认可。

  

  图7 理查德森,Glessner House侧入口,Chicago,1885—1887年

  

  图8 关肇邺等,清华大学图书馆三期扩建部分门厅,清华大学,北京,1993年(感谢相龙先生代为摄影)

  

  图9 关肇邺等,清华大学图书馆三期扩建南翼室内楼梯,1993年(感谢相龙先生代为摄影)

  

  图10 赖特,流水别墅西侧的楼梯,Mill Run, Pennsylvania,1935年

  五

  1997年7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校园里拍照建筑,恰遇骑车路过的关先生。他停下对我说,从远处看正在施工的北京大学图书馆扩建部分,他注意到大屋顶翘脚位置的混凝土浇筑可能有问题,正要去工地核实;既然遇见,便邀我陪同前去,说这样可以尽量避免自己一人看走眼。此时先生已经是中国工程院的院士。他对工作的认真和给予我的信任都令我十分感动,而能跟他一起看工地更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自然二话不说就蹬车随他前去。

  我们到工地现场后更清楚地看出,已经浇筑完成的大屋顶东南角起翘的确不是从水平过渡到上扬,而是先下沉一点再上扬。这显然是一个施工错误。先生当即指示工地负责人采取措施进行修改。我在一旁看他们讨论,感到机会难得,便为先生拍摄了一组工作照(图11)。

  

  图11 本文作者(摄),关肇邺先生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扩建工程现场指导施工,1997年7月

  我在先生忙完之后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离开清华赴美接受“再教育”,当天就要去向学院辞职。先生略感诧异,但马上说:“那我们应该合个影。”于是,我把相机递给工地负责人,请他帮助拍下了我与先生的一张合照。

  我并非关门弟子,平时与先生交往也并不密切。但在离开学院之际竟承蒙先生不弃并主动邀我合影留念,这分情谊至今回想都令我感戴不已。

  六

  关先生外表帅气,衣着整洁,举止潇洒,言谈风趣,在建筑学院的教师中间极为突出。在他去世后我不时在网上或微信朋友圈中看到有后学用“贵族范儿”来形容他的风度。的确,关先生出身民国官宦家庭,从小受到过良好教育,大学期间又曾近距离受教于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大师,加上本人出众的才智与不俗的样貌,他给人的印象总是从容自信、幽默洒脱。但他并不缺少谦和平易、真诚和持重。

  这些品质在他的建筑设计中同样可见,而他在设计中对历史“典故”的巧妙运用更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颇为高雅的人文气息。不过相对于“贵族范儿”一词,我更愿意用“君子之风”或NOBILITY去形容他和他的设计。孔子曾形容“君子”说:“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换言之,“君子”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出言一定忠诚有信而心无怨忿,奉行仁义而不自我标榜,思维明敏而言不专横。脚踏实地且信念坚定,自尊自立且永不懈怠。而表现在外观上,“君子之风”和NOBILITY追求端庄而非豪横,体贴而非自大,含蓄而非张扬,超逸而非骄矜。它就是关先生在建筑创作中所强调的“得体”。

  “君子之风”也见诸杨廷宝、梁思成和童寯等清华前辈校友的作品、文字和为人。我想,它应该也是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为校训的母校的精神。

  2023年4月23日凌晨于路易维尔,25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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