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欲人见，便非真善

　　王青春

　　决定写何凤山，一是因为，我觉得了解何凤山的人太少了。问过周围一些朋友，包括益阳籍人士，很多人不知道何凤山。二是缘于多年前的一次交往。大概是在2016年的时候，当时我在雨花区教育局长的任上，接待了来自台湾的张晓风女士和其先生林治平教授。两人都是台湾的大名人，张晓风女士是著名作家，尤其擅长散文，被誉为近50年华语文学“最温柔的一支笔”，多篇作品入选大陆中小学教科书，如《行道树》《我喜欢》《敬畏生命》等。林治平教授是台湾中原大学教授，历史学家，曾是台湾十大杰出青年。他们夫妇伉俪情深，夫唱妇随，是台湾的模范夫妻。我在与他们聊天问起行程时，张晓风女士说，第二天是他们在湖南行程的最后一站，将专程前往益阳拜谒何凤山墓。夫妇两人盛赞何凤山，张晓风女士还说，何凤山的义举，只有湖南人才敢做，才有这个担当。因另有工作安排，第二天我没有陪同张晓风女士夫妇前往，但我对何凤山先生的景仰敬佩之情却与日俱增。2020年12月31日，纪念何凤山先生义举的“和平?签证主题馆”在疫情笼罩中在益阳开馆，我几次起念准备前去参观，却屡屡未能成行。

　　何凤山，1901年9月10日出生于益阳县叶家河(即今益阳市赫山区龙光桥镇叶家河村)一个贫苦农户家庭。7岁时，父亲去世，由设在益阳的挪威信义会资助，何凤山进入益阳桃花仑信义学校，完成了小学和中学学业(信义会是欧洲宗教改革后路德宗的教派，20世纪初进入湖南，挪威信义会在益阳开设了教堂、医院、学校，从事传教和慈善事业)。20岁时，何凤山考入长沙雅礼大学(今雅礼中学)，后又考取德国慕尼黑大学公费留学生，获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1932年，何凤山学成回国，担任过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秘书，1935年进入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1938—1940年，何凤山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彼时纳粹德国已经占领奥地利，掀起疯狂反犹浪潮，犹太人被投入集中营成批屠杀。在此危难时刻，何凤山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和政治前途，挺身而出，顶住压力，向奥地利犹太人大量发放中国签证，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得以逃离奥地利生存下来。这就是何凤山“生命签证”的义举故事。

　　有人说，何凤山是世界上拯救犹太人最多的人。据估算，何凤山至少给奥地利犹太人发放了4000余份中国签证。但他的这一壮举一直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直到1997年何凤山以96岁高龄在美国旧金山去世后，才被发掘出来。2000年，以色列政府授予何凤山“国际正义人士”称号;2005年，何凤山被联合国正式誉为“中国的辛德勒”。2007年，何凤山的骨灰被迎回家乡益阳安葬。

　　益阳，地处湖南省中北部，洞庭湖南岸、雪峰山北段，是著名的鱼米之乡、黑茶之乡。益阳又被称为“中国羽毛球运动之乡”，从这里走出了唐九红、龚智超、龚睿娜等7名羽毛球世界冠军。会龙山位于益阳市区西部、资水南岸，蜿蜒临水，如龙骧首，四周峰峦簇拥，又似群龙聚会，因而被称为会龙山。何凤山墓位于会龙山公园一山丘顶上，简朴庄重，典雅肃穆。墓园由墓丘、墓围、纪念墙和广场组成，墓丘上立绿色大理石碑，墓丘背后为汉白玉大理石砌成的墓围，上面镶嵌何凤山写赠夫人的一首诗作和余秋雨撰写的墓志铭。墓围后面是一扇用石块垒砌而成的弧形纪念墙，墙上镌刻何凤山的生平事迹。在进入墓园的道路南侧，矗立着一群大理石碑，上面镌刻被何凤山拯救的犹太人及其家属的感谢辞。2009年10月，何凤山墓被公布为益阳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1年1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公布其为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从何凤山墓顺山道而下，不到200米，便到了以纪念何凤山为犹太人发放生命签证为主题的和平主义教育基地——和平?签证主题馆。该馆造型奇特，外墙采用锈色钢板不规则叠置组成，看起来好像是由一张张纸片搭建起来的，代表一张张生命签证。主题馆依据山体地形，从一条由耐候钢板搭建的狭窄通道进入，抵达光线被建筑切割的大厅，然后可以乘电梯到达上部的主题展厅。整座建筑从实到虚，从狭缝到光明，象征着从禁锢到自由的主题。主题馆开馆以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已成为益阳市对外宣传的一张国际名片。

　　何凤山生命签证的故事，惊心动魄，闪耀着人文主义的伟大光芒。是什么力量和信念驱使着何凤山做出如此惊世之举呢?我想，可能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儒家思想强调“仁”，提倡博爱，以爱人、助人为基本社会道德准则，充满扶危救困、同情弱者的社会责任。“仁者，爱人”，“仁”在仁义礼智信“五常”中是摆在第一位的;二是可能与何凤山个人的生活和教育经历有关。何凤山幼年丧父，母亲靠在教会学校打工维持生计，他从小跟着母亲在教会学校生活，小学和中学是在教会的资助下在桃花仑信义学校完成的，在雅礼大学的学习也得到了挪威信义会的资助。这种经历不仅锻炼了其自强奋进的品格，也培育了他博爱、善良的同情心，当他看到犹太人民的苦难无助时便果断坚定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三是与家乡益阳的历史文化有关。益阳历史悠久，人文厚重，是楚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著名的三国古战场。特别是近代以来，益阳得区位、交通优势便利，成为湖南开风气之先的地方之一，也是近代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和核心地区。自被称为“道光以来，人才第一”的益阳安化县小淹镇陶澍开始，湖湘人才呈井喷之势，拉开了近代湖南人群体性崛起的序幕，他们都是深受陶澍的思想和其个人事迹的影响而成长。后来的湘军统帅和被称为“中兴名臣”的左宗棠、胡林翼，得到过陶澍的直接提携;曾国藩与陶澍也有师生之谊，陶澍的学术思想以及为官的风格对曾国藩影响极大，曾国藩对陶澍这个前辈评价极高且无比尊敬。再后来的谭嗣同、黄兴、蔡锷、毛泽东等，都深受陶澍“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走在改造社会、救忘图存的时代前列。何凤山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这种“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经世思想文化影响下成长。所以，张晓风女士说，生命签证的壮举只有湖南人才有这个勇气和担当。

　　“二战”结束后，饱受失国痛苦的犹太民族，发起了复国运动，建立了以色列国，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二战”中失踪和死亡的犹太人，对给予过犹太人民帮助的国际人士授予“国际正义人士”称号并予以纪念。何凤山拯救犹太难民的事迹却长期湮没于历史的尘烟下，主要原因是何凤山从不认为自己救助犹太人是壮举，对此事一直沉默低调，从未对外提起，只在其晚年的回忆录《外交生涯四十年》中有小段文字涉及此事，并说，“富有同情心，愿意帮助别人是很自然的事，从人性的角度看，这也是应该的”。他一直信奉和尊崇中国人的古训，“善欲人见，便非真善”。这更加彰显了何凤山先生的博大情怀和伟大人格，正如余秋雨在为何凤山先生撰写的墓志铭中所言，“君子之道，默行大善而不声张”。所以，以色列前总理沙龙说，“何凤山，不是英雄，也不是天使，他是上帝”;德国前总理施罗德说，“在何凤山的面前，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从而感到了我们自身的渺小”。我也终于理解了，两位年逾七十五岁的台湾老人，为什么在离开湖南之前，一定要舟车劳顿专程赶赴益阳，到何凤山先生的墓前看上一眼。

　　大暑时节的一个正午，我独自站在会龙山巅，望着静水流深、逶迤北去的资江水，思绪却跨越了千山万水，穿过了重重历史烟云，仿佛看到了支离破碎的维也纳街头，一处简陋的小平房里，一位神情坚毅、身材瘦削的东方男人，正疲惫地签署着一张又一张证件。门外，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排着长队，伸长脖子，怀着欣喜又不安的表情，从窗户向房子里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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