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职业救星 开复导读

　　本章的故事探讨的是一个令人有些悲观的难题：随着AI向越来越多的行业稳步进军，越来越多的人逐渐被AI技术取代，那么人类接下来所能从事的工作是什么？一场发生在美国旧金山的建筑业“大震荡”，将带领我们走近一个全新的行业——职业再造。很多企业请职业再造公司帮助重新培训、安置大批的下岗员工，但是它们所能提供的新岗位有哪些？这些新岗位能否给大多数人带来工作上的成就感？在未来，哪些人被AI取代的风险最大？人类如何在后自动化时代重新定位自己？

　　在本章的解读部分，我将分享我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说明机器人流程自动化（RPA）以及机器人技术将如何演进，从而接管白领工人和蓝领工人的工作——这将是我们及我们的下一代必须面对的挑战。

　　在被蒸汽钻头击倒之前，我会手握锤子战斗到死。

　　——美国民歌《约翰·亨利》

　　黑暗的培训室中，珍妮弗·格林伍德与其他12名员工一起，抬头注视着半空中滚动的画面，一个男声徐徐响起，如同宣读神谕。那个正在介绍森奇亚诞生前史的男人是珍妮弗加入公司的最大理由。

　　“2020年，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疫情导致社会隔离与出行限制，企业主被迫转型，使用机器人与AI替代人类员工……”

　　画面转到空无一人的纽约时代广场、废弃的购物中心、荒芜的迪士尼乐园、停摆的工厂与流水线……人们戴着口罩走上街头，手里高举着标语牌，抗议大规模裁员，武装抢劫、暴乱、纵火席卷美国。

　　那个声音继续。“2025年，白宫易主，推行UBI计划（即全民基本收入 Universal Basic Income, UBI），同时向身价10亿美元以上的超级富豪及盈利丰厚的科技巨头加征税收，以应对AI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结构性失业……”

　　珍妮弗和学员的眼前出现了快速交迭的各大媒体头条报道，股票市场发生剧烈震荡，市民展示手机上的UBI到账通知，无家可归者排队领取补贴，脸上洋溢着笑意，与大公司高管拒绝采访时的阴沉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尽管UBI最初广受欢迎，但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后果。许多失业者沉博、酒精和毒品……城市中心成为滋生混乱与犯罪之地。UBI并没有解决失业问题，相反，因为缺乏专业指导，许多人被发展迅猛的AI替代，连续挫败导致自杀率居高不下。2028年，社交媒体围绕UBI的利弊暴发大讨论，参众两院就废除UBI计划提案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2032年，UBI计划正式宣告废止，职业再造师行业应运而生，帮助人们重新培训技能，寻找就业机会。政府将原用于UBI计划的部分税收划拨为再就业专项补贴，以驱动职业再造师行业的发展，期待能以此解决社会问题……这也是我当年创办森奇亚的原因。”

　　珍妮弗对森奇亚的故事早已了然于胸。UBI计划失败后，政府通过一项法案，要求所有使用AI技术替代某一工种进行大规模裁员的公司，必须雇用类似森奇亚这样的职业再造公司。

　　职业再造公司除了获取政府补贴之外，还会与雇方公司谈一个打包价格。一般来说，这个价格将低于雇方公司大规模裁员所需支付的赔偿金，差额由将失业员工经过职业再造后，介绍给第三方用人机构所获得的服务费来弥补，类似于传统的“猎头”费用，其中还包含了对失业员工的培训费用。

　　随着AI技术的发展，可持续发展的终身职业越来越少，为失业者寻找新的就业机会并不容易。像森奇亚这样的公司，除了引导结构性失业者进行专业的技能及人格测试，形成详尽的职业测绘图谱外，还需要对接政府数据库，获取社会更大范围的职位变动信息，提供个性化解决方案。这两方面都需要AI的深度介入以提升效率，但如果无法取得失业者的信任，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这就是迈克尔·萨维尔的魅力所在。

　　灯光再次亮起时，迈克尔·萨维尔的全息影像，像个魔术师般出现在墙面屏幕的中央。他看上去不到50岁，身材微胖，两鬓灰白，鬓角精心修剪过，穿一身得体又不至于过分抢眼的藏青色西服。

　　这便是吸引珍妮弗到森奇亚工作的最重要原因。

　　珍妮弗看过网上所有关于迈克尔的资料，无论是现场谈判视频，还是论坛里对他工作技巧的分析。也许正是这种对受众情绪微妙的掌控力使他成为森奇亚最好的职业再造师，没有之一。他的声音沉稳柔和——一直伴随着刚才的影像——无论语气、表情还是手势的配合，都给人一种十分职业又值得信赖的感觉。

　　如果能成为迈克尔的助理就好了。珍妮弗的脑海中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想法。这只是她在森奇亚实习的第一周。

　　别傻了。珍妮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培训上。

　　迈克尔在空中优雅地挥舞双手，像一个指挥家。悬浮的视频窗口随着他的手势扩大、缩小、播放、停顿、消失。

　　“正如你们所见，转型早在那场全球大流行病暴发之前就已经悄然开始了，病毒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大量线下经济活动转为线上模式，人与人之间保持社会距离，传统服务业与制造业遭受重创……而这些都是机器的优势领域……”

　　随着迈克尔的手势，一群群不同职业的人浮现在半空又随即淡去，收银员、卡车司机、缝纫女工、水果摘收工人、电话销售员、西装笔挺的客户代表、信用评估及核保员、放射科医生、初级翻译……轮换的速度越来越快，人群如幽灵般面目模糊。

　　“……人类的对手是AI，”迈克尔·萨维尔继续说道，“它可以24小时不眠不休地自我学习升级。一个月前还是由人类完成的工作，一个月后便被AI无情地接管了。这场赛跑已经进行了20多年，在可见的未来还看不到终点。许多人就像农场里的火鸡，战战兢兢地等着感恩节的来临。在这个焦虑的时代，一些极端行为也成为新常态……”

　　屏幕上充斥着街头的大规模抗议、暴力冲突、自杀潮……尽管画面经过了模糊处理，但在珍妮弗看来依然触目惊心，她太年轻了，以至于对那段历史毫无印象。

　　“政府选择发放UBI，尝试减少工作天数或缩短时长。历史证明了，这些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除了经济收入，人们还需要从工作中获得成就感，实现自我价值，否则只会沉沦于赌博、游戏、药物和酒精。谁能够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迈克尔恰到好处地停下来，微笑着环顾培训室里的面孔。

　　不知为何，珍妮弗觉得迈克尔在看着自己，她怯怯地举起手。

　　“很好，这位年轻的女士，说出你的名字。”

　　“珍妮弗·格林伍德，来自旧金山。”

　　“非常好，珍妮弗，你的答案是？”

　　“我们，萨维尔先生，就像您的名字一样。”

　　所有人都被双关语逗乐了，但珍妮弗心里明白，这并不是一句奉承话。

　　这些人是因为AI而失去工作和发展机会，积累多年的职场资源一朝化为乌有，再使用AI去对接只会挑起愤怒及反感。因此，职业再造师的共情能力及情绪引导技巧是最为重要的。

　　“谢谢你，珍妮弗。我们从中学到的教训是：人不是机器。我们更复杂、多变、情感丰富，因此，这就对在座的各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你们只有成为最好的职业再造师，才能拯救他们——不仅要帮他们找到工作，还要找回尊严……”

　　在一片掌声中，屏幕再次变暗，房间里的灯光亮起。珍妮弗惊讶地看到，迈克尔本人竟然从幕后缓缓走出，像魔术师般接受员工的欢呼与簇拥。他并不是从西雅图总部远程接入信号的，他就在旧金山本地。

　　只有珍妮弗敏锐地察觉到，但凡迈克尔出现的地方，必然有重大危机需要解决。她听过一些传言，说森奇亚正在争取一个大项目，建筑巨头兰德马克将有数千名工人失业。难道这就是老板亲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知为何，迈克尔让珍妮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喜欢教育女儿“抓住最好时机”的前保险公司员工，只不过那是他还没有崩溃之前的事情。

　　这一刻，珍妮弗决定遵循父亲的教诲。她在smartstream上快速写了一封短邮件，迟疑了片刻，点下“发送”。

　　* * *

　　三个月后，旧金山市近郊。兰德马克总部大门前广场。

　　一身商务正装的珍妮弗艰难地挤过抗议的蓝领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入职培训时，她用一封冲动的邮件获得了和迈克尔单独喝咖啡的机会。迈克尔承认那封邮件之所以打动他，是因为珍妮弗并没有太多漂亮话，而是提及了自己父亲的失败人生是她加入森奇亚的动力。迈克尔告诉她，坦诚与勇气是职业再造师的重要特质。经过长谈，迈克尔鼓励珍妮弗申请自己的助理职位，当然，她还需要经过HR部门的考核，毕竟想要得到这个机会的竞争者大有人在。好在珍妮弗最后没有让迈克尔失望，也没有让自己失望。

　　兰德马克项目是迈克尔志在必得的大项目。在由传统建筑商向数字化建筑商转型的过程中，兰德马克激进地选择了以大量自动化机器、3D打印预构件、AI参数化设计来取代传统的人类员工，这将导致一大批蓝领工人失业。政府要求兰德马克务必通过职业再造公司妥善解决问题，并为此将为中标公司提供优厚的补贴大礼包。

　　迈克尔得到消息，一家神秘的新公司在众多竞争者中杀出重围，威胁到了森奇亚本来稳操胜券的合同。他要求珍妮弗不惜代价找出对手是谁。

　　珍妮弗在公开渠道一无所获，某日从新闻图片上看到示威工人的街头涂鸦，发现其中竟然暗藏能够连接到一个古老论坛的QR码，这才发现了这片地下工人运动基地。

　　这场声势浩大的抗议便是由这个论坛发起的，阻断了附近几个街区的交通。重型吊车、混凝土搅拌机、垂着巨大铁球的破壁车……在路面上像军队般排开阵列。强壮如公牛的建筑工人们扛着锤子，拎着工具箱，戴着橙色头盔，披着反光马甲，举着写有“机器吃人”的标语牌。

　　他们在拿着牛角的组织者的带领下，高喊“机器人滚蛋！”，声音震耳欲聋。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拉开防线，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挡在抗议人群与兰德马克大门之间。

　　珍妮弗意识到这是一场四方拉扯的游戏，政府想要稳定，兰德马克想要降低成本，职业再造公司想拿到利润最丰厚的合约，而最弱势的工人群体想要合理的裁员补偿，或者新的工作机会。当牌桌上有三方都在桌底下形成某种同盟时，剩下的一方只能打出手里最好的牌，虚张声势，对各方施压。

　　有消息称，如果兰德马克公司在48小时内无法拿出令工人满意的遣散方案，抗议行动将会升级，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暴力与混乱。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珍妮弗一手接听，另一只手紧紧夹住黑色仿皮提包，生怕被人群挤掉。

　　“珍妮，你在哪？”是迈克尔，“现在可是争分夺秒！”

　　“在做你吩咐的任务！”珍妮弗大声吼道，随即又被一波抗议声浪盖过。

　　“听起来你是在看演唱会？看球赛？在派对上？可现在才上午10点！你究竟在哪？”

　　“抱歉……我在做田野调查，”珍妮弗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一个戴着圣路易红雀队棒球帽的健硕男子，“……为了找出对手是谁！”

　　“噢，我的天！你不会是在……听着，赶紧回来！那里危险！”

　　“晚点联系。”珍妮弗挂掉电话，朝红帽男子的方向挤去，“嘿，你是……SLC422吗？”SLC422是那个男子在论坛里的ID，也许是生日或者幸运数字，珍妮弗猜。

　　“什么？”那男子俯下身，听了两次才听清楚，“噢，是，是我。你就是论坛上联系我的那位……记者？你看起来可不太像呢。”

　　“干我们这行都需要有点伪装。”珍妮弗眨眨眼，掏出笔记本和笔，“我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不能让那些大公司为所欲为！”

　　“说得对。这可是几千名员工啊，就这么被机器人取代了，太不公平了！”

　　“你在帖子里说，有一家公司承诺会提供100%的职业再造机会，这是真的吗？”

　　“我有一个哥们儿，在兰德马克人事部门上班，他亲口对我说的。公司好像叫欧米伽什么的……对，叫欧米伽林斯，千真万确。”

　　“哇噢，听起来不错。你会接受吗？”

　　“我不知道，小姐。这些再造公司一般会给你一份鸡肋工作，或者需要背井离乡、接受培训什么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公司看到我们的态度！”男子激动地挥起了拳头，人群又沸腾起来，如潮水般冲向警方隔离带，发出令人不安的撞击声。

　　“好的，SLC422先生……你有我的邮箱，如果有任何新线索，随时联系我，祝你好运。”珍妮弗被人潮旋涡卷得几乎双脚离地。

　　“上帝保佑你！”

　　微弱的祝福迅速被抗议声浪淹没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