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星号为何叫天伤星,伤是何意?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3-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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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打虎英雄流落至为虎作伥,经六道轮回,历九世劫难,焉能不伤。

  一部水浒传,亦是一部武松传,一个贯穿全书的道成肉身的故事(武松传的时间设计:蜈蚣岭,时光倒转;景阳冈和阳谷县,前世今生;武十回,六道轮回;整部书,九世轮回)。

  替天行道忠义两全,此为作者的誓约之言。一部武松传,在作者与世人立的约中,成为一个担保。

  关于武松的堕落,武十回交代得明明白白。几个重要场景如下:

  1.公元1115年,秋末冬初,阳谷县紫石街,武家。武松与潘一见钟情。雪天饮酒,潘直抒胸臆,武落荒而逃。

  对潘金莲的描写,有三处值得注意:

  “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显然这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子;

  “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显然这是个淫妇;

  阳谷县,“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突然又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洁妇女。

  其实,潘的诉求很简单:前世,埋葬她(景阳冈的白额吊睛虎)的一共有3人:武大、西门庆、武松;今生,潘要依次投奔此3人,了结3段因缘。与武大成婚后,潘需要找到第2个人,这个人是西门。

  阳谷县,25岁的武松与他的命运迎面相撞。见到武松的第一日,潘断定“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可是,这是一段错误的因缘,顺序错了。武松必须离开。潘“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这是残存的上一世的记忆碎片(“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显然,潘问错了人,养外宅在东街上的,是西门而不是武松。可见,潘今生遇见的第二个人本应是西门,武松和西门出场的顺序颠倒了。前世,景阳冈,武松出场晚了;今生,阳谷县,武松出场早了。

  武松二次出走,去往东京公干,潘方才得遇西门,武大遂死。武松的使命是杀掉西门,唏嘘的是,在轮回中,武松一次一次地重复先杀潘再杀西门的程序。命运曾给过第二次机会,在蜈蚣岭。蜈蚣岭实际是一次回忆之旅,是武松对自己的碎片整理。在此,武松修改了程序,杀了道人(西门),留下了妇人(潘)。此刻,潘的心愿显现:投奔一个为其做主的人(潘曾对西门说:“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一个主人,这也是武松的诉求,“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倒地拜伏的妇人怎会是武松所求。问题是,即使妇人如初,趟过了疯狂杀戮的头陀又怎能是原来的武松?武松要如何修正时间的误差?时光开始往回走,十字坡,武松以头陀的死换取了下一世的轮回。天伤星。

  2.东京出差前一天,雪晴,说明武松不再逃避对潘的感情。武松回家安排酒食,对武大和潘各做交代。

  对武大的一番话是让武大看紧潘。

  对潘的6句话:

  第一句表白心迹:“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回应相识第一天潘说过的话:“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合身转的人”。此处对潘自称武松而非武二。另有一次自称武松,是住进武家的第二日早上“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潘的答复:“你既是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意思是有武大在,二人没戏。

  第二句交托武大:“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武大曾抱怨:“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潘回应:“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臢混沌…'”。

  第3句为己辩解:“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雪天落荒而逃,潘奚落武松“花木瓜,空好看”)。潘回应:“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

  第4句亦是辩解:“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意思是这个家没自己不行(武大曾抱怨:“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互文:“那西门庆正和那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潘回应:“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潘“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谎话张口即来。不过,武松并不介意潘谎话连篇,后番家宴的救潘计划即是基于潘的说谎成性。“却说潘金莲言语甚是精细撇清”,第一日,武松疑心二人搬家与潘有关,三番打探口风,皆被潘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不但未能问出个所以然,还在言语的较量中渐落下风:“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家兄却不道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潘的慷慨陈词,武松很满意,“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

  第5句“篱牢犬不入”,3层意思:潘不该嫁给武大(街坊嘲笑这段婚姻“羊肉落在狗口里”);潘勾搭了自己;潘不要再勾搭别人。潘针尖对麦芒:“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是亲,做不了真家公;不是亲,没担当,亦做不了真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以后会发生什么,那可不好说。半月后,西门闪亮登场。文中“闲常时只如鸟嘴”,“鸟先生”等皆指向西门,西门属鸡)。

  最后一句亦是表白“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回应雪天饮酒,潘:“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潘的回应“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

  过了此日,这个楼,武松再也上不去啦。3个月后,等待武松的将是武大的灵位;3个月零3日,等待武潘的只剩天人两隔。死亡序幕就此拉开。

  武松临行前想给武大钱,让武大“只在家里坐地”,却未给,许是怕二人日对夜对,矛盾激化。后面武大“未晚便归,关上大门”,已令潘焦躁且骂。不过,若武大终日不出门,后面的家变惨剧要如何上演。武松送过潘一匹彩缎,却未曾给家用(潘抱怨:“只道说是亲难转债”),是要支出武大,以免在家防碍二人相处。

  (一句闲话,武松的钱财来历,是第一次生辰纲。

  1113年6月,武松孤身劫取了生辰纲,收藏在清河县。

  (第二次生辰纲被劫,“何涛领了台旨下厅…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武松“小弟在清河县…与本处机密相争…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张都监“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整部书中与机密有干系的恰是武松和生辰纲。至于武松的职业,已借着张都监之口清楚道出。)

  武松“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第一次生辰纲东西太多,一二十趟才搬完。显然,第二次缩水了“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却装在车子内”。

  (押送第一次生辰纲的共23人:10个厢禁军和10个军健,谢都管和两个虞候(梁中书对押送第二次生辰纲的杨志:“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意思是此3人跟过第一次生辰纲),武松送给潘的那匹彩色缎子来自夫人“送与府中宝眷”的财帛;卷进第二次生辰纲的共23人:押送公人15人,劫匪8人;武松共杀23人,8女15男。

  生辰纲是11担,武松的一次轮回恰是一篇11回的发昏章。于他财物,恶欲名贪,一宗最根本的罪。武松遭遇的一切苦难与责罚,发端于此。11担的生辰纲为11回的无间轮回奏响了序曲,永劫之苦由此进入。(武松的布施消业,文中细细描画“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把这十两银子一发送了两个公人”“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

  书中,武松是在第23回出场,直至32回,浮光掠影的人群中,唯一的主角。

  99回,1123年,六道轮回和九世劫难结束,武松退场。九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武松的机密,宋江洞若观火。为追查第二次生辰纲的下落,济州机密房的何涛径奔郓城捉拿晁盖一伙,撞上的第一个人即是宋江,可见宋江与机密颇有缘分。一年前,武松劫了第一次生辰纲,在清河县与机密相争,说明官府正在追查此事,之后却不了了之(武松对宋江:“小弟在清河县…与本处机密相争…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合理的解释是宋江帮武松摆平了机密。

  武松跑到柴进庄躲了一年,受尽冷眼,一直深藏不露的宋江方才现身(武松“'却才正发寒冷…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离开柴进庄,宋江一送十里,终得武松拜为义兄。是谓天魁星。

  武松只靠自己做得惊天动地大事,对武,宋江始终高看一眼厚爱三分。柴进庄,宋江专为武松而来,一住半年;为了等待武松,孔家庄再住半年。倏忽一年,红尘里打个滚,再见已是百年身。人成各,情非昨。分手时,宋江语重心长二次告诫武松:“少戒酒性”。空余澌澌。)

  3.武松出差约40天,武大捉奸,被西门踢了一脚,在家躺了五日,“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潘以为武松随时会回,等不得,药死了武大。武松说过“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实际当年有个闰正月,武松3个月方回,此时武大已死46天(“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第一次离家出走(雪天饮酒当日),潘仅仅讨要休书,对武大说“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羊肉落在狗口里,松口是不可能的,至死不能(“武大呷了一口…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

  武大死后,潘曾表露下手晚了,若在武松第一次出走时下手,不会导致其二次出走(潘对武松:“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死了。撇得我好苦。”-害病的节点和时长与事实不符,倒恰与武松第一次出走的时长吻合。“撇得我好苦”主语是武松)。武大:“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西门:“苦也!…却是苦也”;武松未曾道过一个苦字。

  一部书,武松几乎未说过谎话(武大:“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关于出差时日,是武松唯一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正是这句话激起潘的杀心,最终把潘送上了断头台(武松劫了送往东京的生辰纲,对往返东京所需时日清清楚楚)。那三个月的日子,武松要如何数算?杀虎的时刻(潘属虎),是否似曾相识(“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

  此后,武松坐牢皆是两个月:阳谷县“武松自从三月初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孟州“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二次面刺金印,梁山泊仅有。

  4.武松回家当晚,夜来三更,潘第二次告诉武松,武大死于心疼病(“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是因为潘托梦给武松,说武大死于心疼病。二人“三更”的这次交流,后文有说明:第二日早上“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夜来”显然就是“约莫将近三更时候”)。72分钟后武松妥协(“正打三更三点”),不预追究死因“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瞬时武大魂魄钻了出来“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遂无法逃避。实际,潘和武大皆是告诉武松去杀西门庆,武松直到蜈蚣岭方领悟二人意图。

  5.指点武大捉奸的郓哥,武松赏了20两(水浒中,10两是一份人情。20两是两份人情,一份为捉奸,一份为打官司(武松给了17、18两,武大曾给过数贯钱,合计20两))。郓哥亦为武松指点迷津。对着找上门来,默不作声的武松,郓哥劈头一句:“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一语点醒梦中人,武松豁然开朗:从制造一场闹剧开始,为潘脱罪(26回并无郓哥闹官府的情节,回目却是“郓哥大闹授官厅”,原因在此)。武松喊了郓哥3次“兄弟”,异常亲热。

  6.武松去县衙告状,知县当然拒绝受理,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武松若能消解这“五件事”,即可为潘脱罪。

  因武大被火化,此案没有“尸伤病”3证,唯一有用的“物”是何九存的火化的记录纸(“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被武松故意交给知县销毁了(“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一张纸,告道…”,“次日早晨…知县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显然第二天这张纸没了)。

  “五件事”的最后一项“踪”是郓哥、何九、西门庆、王婆和潘。第一步,武松利用知县消解了郓哥何九(知县“…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而西门庆得知武松告状,即来行贿官吏(“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只剩王婆和潘了。武松的计划是办场家宴,在四邻见证下让王婆和潘把罪名推给西门,自己再杀了西门(武松在家宴上说“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便偿他命也不妨”-走的是西门(武松出差回家,甫一进门,“那西门庆正和那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潘即可脱罪。计划看起来很完美。武松唯一没计算到的是潘不配合武松表演。

  7.家宴当日,买的祭品有个猪首,武松属猪。可见武大灵前有3颗头,3人均有罪。

  武松的慧极,这场家宴描画得淋漓尽致。

  审问层层递进,精准复盘了武松三日来的调查,与武松对真相的步步逼近和内心厮杀对应得严丝合缝。

  审讯从王婆开始:“兀那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是回家第一日,武松甫进家门的判断:凶手是王婆(审讯中,武松骂了王婆3次“老猪狗”、一次“老狗”,与郓哥的话一一对应)。

  审讯第二句是质问潘“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这是第二日早上,看着潘,武松问不出口的话(第二日早上,潘“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你那淫妇”而非“你这淫妇”,显然是过去式,而非对着眼前人说话。潘本以为夜来三更已与武松统一口径-武大死于心疼病,面对武松的质问,潘反击“淫妇”骂名,指责武松出尔反尔:“叔叔你好没道理”,第3次坚持“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回家第二日,武松出门去找何九郓哥,在问讯中,掺入了想对潘说的话,意在部署家宴的审讯策略,预测审讯效果(即沙盘推演。到底是步军统领)。

  例如,问讯何九的前4句实际是在对潘说话。

  第一句是任凭潘选择去或留“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意思是:如果潘的冤家是奸夫,武松找王婆讨血债;如果潘的冤家是武松,武松找奸夫讨血债(武松雪天出走,潘曾说过:“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第2、3句意思是,如果潘说实话,武松放其走“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

  第4句是性贿赂:如果潘说谎,武松接受其回心转意“倘若有半句儿差错,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文中对刀有反向描写:“尖长柄短背厚刃薄”,最坚硬的外壳与最怯弱的内心绞缠厮杀,一个人的战场惨烈过千军万马。武松眼中的世界开始颠倒。

  而真正问讯何九的只有最后一句“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九次轮回,何九断了九次生死。其对妻说的:“武大有个兄弟…他是个杀人不斩眼的男子”,是指武松在轮回中杀潘杀西门。劫取第一次生辰纲时,武松并未杀人,监押差人有副牌军周谨、谢都管、两个虞候,都活着回来了。)

  问完何九郓哥,真相已然大白-凶手必然是潘。只能是武大不设防的至亲喂药,武大欣然喝下,尸体方无外伤,“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

  家宴,武松质问潘的话“你把我的哥哥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与对何九说的第2、3句内容吻合,然后潘用谎言回答了武松“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武松即刻兑现了性贿赂“一跤放翻在灵床子上”。

  从审讯第三句开始,已知真相的武松不敢再审潘,转头专攻王婆:“老猪狗!你从实说”,王婆道:“…老身自说便了”。武松害怕王婆说实话,赶紧打岔:“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磨起墨来…”-武松磨磨蹭蹭,是让王婆慢慢领会己意(雪天饮酒,正是因为潘无意间的打岔“那妇人起身去盪酒”,武松遂由“知了八九分”转为“有五分不快意”)。不开眼的胡正卿瞎捣乱“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你实说'”。精明的王婆明白啦,“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与我无干'”-是在等待武松下一步指示-指认西门呢,还是潘呢?武松明确下令:指认西门。武对王婆说:“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意思是王婆若不指认西门,武无法救潘;潘死了,王婆也得死。孰料王婆未及开口,潘突然明白武松试图以性示好(武松“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扌闭两扌闭”),反应相当激烈“那妇人慌忙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

  武松的两次性贿赂是基于郓哥对两次赏银的反应。第二次,潘明白了武松意图,与郓哥的欣然领受不同,“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坚拒。

  审讯接近尾声,武松第3次称潘“淫妇”,说的是“淫妇快说”而不是“淫妇实说”,是基于对郓哥的测试结果(武第3次称郓哥“兄弟”时:“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遂不敢令潘“实说”)。奈何潘自己跳了出来,招了一遍又一遍。王婆无法继续配合武松,王婆道:“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王婆亦招了两遍。“…点指画了字…解搭膊来…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取碗酒来…跪在灵前…把纸钱点着”(这碗酒,武松杀西门后方才浇奠,此时盛上,捱时间耳)。倒计时。

  武松的本意是让潘撒谎,哪知潘说了实话。为此,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武松则背叛了曾经的金石之言“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

  潘死了,后面实招的都跟着死了。飞云浦,武松对蒋徒:“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个杀了”。鸳鸯楼,武松对后槽:“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砍下头来,一脚踢过尸首”。只有杀潘之前实招的郓哥得到了武松表扬(“武松听道:'你这话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

  有许多英雄故事,仿佛是为了预防人们的偶像崇拜,英雄们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如阿喀琉斯的脚踝和参孙的头发;如使徒保罗的软肋,是他肉体中的一根刺;又如练了金钟罩铁布衫的大侠,身上必有一个功力不逮的罩门,一碰就完。“金子言语”的武松3次倒在了“实话”这个软肋上。当人的自我中心被实话冒犯时,这是何等隐秘的骄傲。骄傲如同一头猎犬,无情地追逐挟持着人的灵魂,让人将自己置于律法之上,用不哭泣、不求饶、不失态,使自己高于他人。骄傲要求你在苦难面前的刚硬,要求你把自己的罪吞下去,并藐视你不争气的忧伤。“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人可以宽宥罪,却无法否认痛,真是苦啊,谁能救你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

  武松骂了潘3次淫妇(这3句话与郓哥“兄弟”的3次话互文,与第2份供词的前3句互文),均伴随性:“一跤放翻在灵床子上”-回应雪天饮酒;“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扌闭两扌闭”-回应捉奸(武大一次,武松出差回来甫进家门一次),亦回应郓哥的话“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终至“男女故失人伦”。潘似铜墙铁壁,以死反击了“淫妇”指控。

  武松欲以淫妇之名搭救潘,恰恰是代世人以淫妇之名审判潘,潘的抗争必至其死。自然背后的秩序,天道。

  武松带了潘的头去狮子楼找西门。“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意思是:潘离开武松投靠西门无关性事(武松直至蜈蚣岭方悟出真相)。对西门说:“下去!”是因为西门曾在武家楼上。“楼上”,对武松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象征着家园和理想(潘:“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依次指的是潘、武大、武松。

  杀西门后,武松回到家,急于烧化武大灵牌,对武大说“哥哥魂灵不远…今日就行烧化”,“对四家邻舍道:'…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此刻起,潘不再是武大妻(灵牌上书七个字:亡夫武大郎之位)。这场家宴未安排在武大的断七日(武松对潘道:“明日是亡兄断七…我今日特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暗示烧灵牌不只为祭祀。有媒婆和四个傧相,这场家宴亦是一场婚宴(武松去请王婆赴宴,两次称呼其“干娘”:“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与潘的两句话互文:“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二人的话是指控王婆参与了谋杀;此外,“干娘对席”另有一层意思:王婆是媒婆。有媒婆的存在,邻舍家方能来相帮做傧相)。

  8.一共有3份供状,第一份是潘和王婆的自供,另二份是官府修改过的。后二份供词将武松的挫败和脆弱暴露无遗。

  第二份供词是武松杀潘、杀西门的原因。一共5句话。前3句有二层含义,一是潘抗拒了武松的3次性行为:“相争”“将灵床推倒”“斗殴”,其中第2句“妇人将灵床推倒”(对应的是“'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这句话是反向描写,如电影常用的逆向、倒放镜头,潘不动,那就是灵床向后倒掉了,武松的挫败感和心理创伤刻画入骨;二是武松出于心理防御,将杀潘解释成一时失手:潘“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将灵床推倒”,武松为了“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意思是武松本欲以西门和自己为祭品,分别祭献武大和潘。后二句是杀西门的原因:第4句潘“前来强护”西门,第5句“互相不伏…斗杀身死”。

  第3份供状中,武松将家变归罪于王婆,王婆“哄诱…”、“唆使…”、“唆令…”-都是王婆的罪:(1)诱潘出轨、毒死武大;(2)“令本妇”不容武松,对抗家宴,致潘死;(3)致武失控,在家宴与潘性事“唆令男女故失人伦”-“男女”指武松与潘。

  供词说潘“本妇下药毒死亲夫…虽该重罪…”,可见即便潘自认毒死了武大,官府未治潘死罪。要潘死的是武松。

  (此后,武松苦苦寻找潘投靠西门的原因,念念不忘与西门一较高下。

  鸳鸯楼下4名妇人死法同潘,武松杀了6名成年男性,掠去踏扁金银酒器6件。此役,武败(张都监构陷武松窃藏酒器于箱笼,酒器隐喻西门的本事。杀潘家宴“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箱笼里面当有西门的6件本事。潘箱笼里的东西,后文有交代“外人都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箱笼里有西门的本事、钱财、那匹彩色缎子)。相较西门,武松落败的两个是其在厨房杀的二使女,非虐杀,是念及潘的身世(潘是使女出身),亦是因为二女的一句话:“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且说个不了”(互文武家楼上:“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此役,武松直面相对:“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从此摘了头巾(“头巾已自扯碎”),剪了头发,做了行者。“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

  五日后,蜈蚣岭,武松斩杀了王道人(隐喻西门),“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不凭箱里的本事,武胜。这是武在蜈蚣岭唯一一次回到“武松”身份,而非“武行者”。

  两次较量,武松二次大笑:一败一胜,败了就败了,胜了就胜了。)

  9.快活林,武松等不及去打蒋门神(“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要重温打虎风光,幻想打给潘看,武松:“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潘曾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施恩建议骑马,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是说潘金莲。武松要酒,“…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是说雪天饮酒。“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那妇人…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是回应“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髻半軃”(潘未戴发冠)。打完蒋,请镇上豪杰之士来与施恩陪话,“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用“高邻”称呼江湖人,是忆起家宴的众高邻。此夜算是武松的洞房花烛夜(“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武松正常的性均是醉态下(“武松终日醉颜酡”),之后在鸳鸯楼的性是清醒状态。

  10.鸳鸯楼的8个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是用来区分武松在楼上和楼下的身份:楼上,身份是打虎武松,至此,杀8人;楼下,身份是杀潘武松,楼下7人依次是:夫人、玉兰、张都监的2个儿子、2个奶妈、张都监女儿,其中玉兰、2个奶妈和张女的死法同潘,“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说明持续了一些时,“把栓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那里熬得过…扑翻身便睡”。武共杀15人,4女之外,11人,手起刀落,砍瓜切菜。

  关于鸳鸯楼事件,武松在十字坡的回忆与官方报告以及前面的零视角描述互文,显然武松漏述两点信息:在鸳鸯楼下虐杀4妇人之前,武松回马院第二次脱了外衣,穿的是施恩送的第二件新衣,武松爱美、爱干净(东京出差回来,“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个新头巾”;孔家酒店“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是别人未动过的食物);掠去踏扁了6件金银酒器。

  11.蜈蚣岭(孤坟、月明、松林、小窗-苏轼悼亡妻《江城子》),“正是十月间天气”。

  此节多处与往事回忆有关,如:(1)“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是思念潘说过的“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2)“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与“那西门庆…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互文;(3)“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与“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互文;(4)“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于武行者乞性命。”与“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互文。

  “武行者圆睁怪眼”(第一次出现怪眼是在家宴“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杀戮随之开启),杀道童(喻武大),杀王道人(喻王道,亦喻西门)。

  杀戮结束。武松共杀23人,潘23岁。

  武十回10万字,蜈蚣岭一节仅1500字,充满象征符号,是全篇文眼。为寻真相,一路狼奔豕突的武松抵达最后一站-蜈蚣岭。时光倒转,一切回到相识之初。昨日婴孩,今朝老大,电光石火。百转千回,不动如山的动如雷震。从最可爱的爱,到最可怕的罪,仅仅一步之遥,原来拼了命想要的始终在那死亡幽谷。武行者对那妇人道:“快走,快走!”回到黑暗中,黑暗中方有那不可动摇的国。

  12.武十回尾声,伤痛显露峥嵘。武松“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孔家庄酒店,武松卸下了成人盔甲,现出“撒泼”一面,“武行者偷眼看时…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便将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来…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武行者便低头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里滚。”此为雌刀,喻潘。

  溪水里的武松可记起武大心声,“我又怨你,又想你。我怨你时,…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因此便是想你处”。寒冷彻骨。

  此年武松26岁,与武松打架的孔亮“长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纪。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郎”,恰似一年前的武松。

  一篇武十回讲了一个打虎英雄流落至为虎作伥的故事。

  潘曾一句话点题:王婆家,对西门说“见个纸虎,也吓一跤”。西门跌的一跤显然是在狮子楼而非王婆家“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显然纸虎指向的是武松。

  至于西门:“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第二只伥。

  武松和西门成为纸虎的时间节点是前后脚:武大捉奸,武松成为纸虎,西门即刻跟上,踢倒了武大。

  文中此段的配诗“虎有伥兮鸟有媒,暗中牵陷恣施为”依次指潘、武松、西门(“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转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鸟)、王婆。可见,武大的死,此四人皆有罪,四人的手上都沾满了血。

  王婆向潘传授毒杀秘笈,“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这双手担着的压迫和诅咒从何而来(景阳冈武松“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动掸不得”)?堕落正如创造,从来就不是个人性的,而是人类性的。原罪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如神学家尼布尔所言,原罪无时不在,它是一种邪恶的秩序,一种自人及人的扩展。如果不是对死因甚至时间有指向,要如何解释武松出差回家的第一句问讯:“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吃谁的药?”人的每一个恶念,都与另一个人的死亡息息相关。借用圣经中的一句话,“凡恨他弟兄的,就是杀人的”,这话如光亦如刀,直指人的动机,叫一切对自我的无辜心存幻想的人,慌了阵脚。

  一个同等的罪人宣判了同谋的死刑,叫人怎样区分一场正义的审判和一桩可耻的谋杀?是谁拣选了你,让你遇上这试炼?活着真是尖锐无比。

  虎、貔貅(宋江看那武松时:“如揺地貔貅临座上…真是人间太岁神”;武松出差回家,众邻舍“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紫石街和狮子巷的丛林中出没着各色飞禽走兽:“鸟撞着许多事”(西门)、“我如何是鸭”(武大“云飞也去卖了一遭回来”“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房里来”)、“这小猴子”(郓哥)、“那王婆老狗”。不同于阎婆惜、潘巧云的隐秘奸情,紫石街上演的是一场昭告天下的奸情和一场昭告天下的谋杀(“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西门庆和那婆娘…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得自安过,娘子省烦恼'”)。这里奉行的是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唯一的判官并非官府,而是那位有着五轮八宝神水眼的仵作,何九,只断生死,不论公义。潘以死反击武松控罪的原因即在于此(武松“'你前日恼了众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两种法则,并不相通。“恼了众邻舍街坊”意思是武松前日回家捉了潘和西门的奸)。如果在武松眼中,这是人类世界,在地上,人要审判人。犯罪固然是恶,但一个人间的法庭,审判权应当建立在怎样的磐石上?私设公堂,审判的正当性何在,罪人和“法官”,谁的罪更大?正义的面具之下,暴力和情欲恶之花绽放,一个公堂变成了一座无间地狱。骂潘“淫妇”,难道武松不知身处丛林吗?审讯中,武松对王婆的称呼从始至终是“老猪狗”“老狗”。在一个丛林世界设立人间法庭,审判的是谁?人的智慧不是无限的,但人的堕落却是无限的。狗不会堕落到比猪更不如,而人会落到比狗还不如。以人类的律法充当正义的源头,自封判官,替天行道,在一个丛林的世界实现人的正义。天塌下来怕不怕?“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这话多么堂皇,又多么哀伤(回应潘“叔叔,你好没道理”;互文“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其理正当'”-人类法则)。人生的冤屈和罪孽互相压迫,直到没有了立足之地。

  武松杀潘,除此二宗罪之外,至少再加一宗罪:如第3份供词所言“男女故失人伦”-人类世界,潘是武松之嫂;丛林世界,潘是兽。生命的裂缝,大地之上竟然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将之缝合。

  如果人的灵魂与尊严,是被处境决定的,当处境被彻底翻转,人要怎么活?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做人还是做兽,光明还是黑暗?准备好了吗?

  从武大捉奸回溯至2个月前,恰是雪天饮酒日,当日武松曾经推过潘“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从那日起,两个月的时间,武松完成了蜕变。家宴“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跤放翻在灵床子上”即是对雪天“把手只一推”的回应。

  所以武松的那句“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说的不是东京出差时日,而是变成纸虎的时间:距离第一次离家出走(雪天饮酒)恰是两个月,距离第二次离家出走(东京出差)恰是40日。一份交托灵魂的誓约,跨越生死。只是,这样沉甸甸的诺言,需要多少条性命才可以担负得起?

  至于武大,当然亦是纸虎,是潘的第三只伥。武松曾因为武大的魂魄跌过一跤“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一跤颠翻”。武大的魂魄钻出来,是为了提醒武松杀西门(因为西门踢了致命一脚,西门的药致武大死)。奈何武松的三句“淫妇”使得潘在家宴的最后时刻倒戈,毅然把自己送入了坟墓。天地不仁。以己为刍狗。天地之初,一派鸿蒙,潘的蛮荒秉性要从道家方能得到解释,或许这也是武松最终归于道家的原因之一。

  武松跌的第二跤是由武大和西门合力打造:鸳鸯楼筵宴,武松“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跤绊翻”(武大死于三更;狮子楼,西门庆“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经历过的再经历一次,距上次入狱尚不足半年。

  蜈蚣岭,武大(道童)和西门(道人)两只伥汇聚到了一起,等待武松的到来,等待前世注定的召唤。

  前世埋葬你的人,今生的爱人,缘起时起,一切有为法。前世的虎化作了今生的妇人,以身献祭,投奔那埋她的人。家宴供养的,哪里是妇人,分明是那被摔在地上的大虫。潘曾对西门说:“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胜者为王的丛林,谁会是那个王,谁能做得那个主?一场接一场的血祭,是献给那个万兽之王,还是献给杀王的人?无底坑中发出凄惨的笑声。(景阳冈“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不知你是人?是鬼?'”-两只伥与武松。两个猎户道:“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数个乡夫消失了,伥在为虎觅食。)

  武松应着那呼召而来,斩杀了两只伥,第4场血祭结束,肆虐红尘的虎(妇人)拜伏在地,投奔这新的主人。光来到了黑暗中。只是,那光里是武松祈盼的人吗?如果不是那应许之地,光的意思何在?被光照着又如何?黑暗拒绝了光。

  孔家庄,“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谁当为你的跌倒负责?要斩尽那让你跌倒的吗?倘若你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让你跌倒呢?苦上加苦,难上加难。(圣经中,同样用跌倒代指软弱、犯罪、失败,关于光与跌倒、肢体与跌倒,有着与武十回全然一样的比喻“人在白日走路,就不至跌倒,因为看见这世上的光。若在黑夜走路,就必跌倒”“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头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里滚”;“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武大“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一只虎,三只伥,如影随形,再堕无间。

  从十字坡到孟州,安平寨,到飞云浦,阔板桥,再到恩州,这些名字深藏着作者对武松的无限眷顾。天离地有多高,西离东有多远,这些名字能涵盖的解释就有多么宽广。复仇的名义之下,血淋淋的杀戮与放纵;一念之间,滚沸如水的内心,铺天盖地的情欲。谁能救你脱离这浩瀚的深渊,进入一个不能败坏的国?

  当命运迎面撞来,六道轮回无间流转,接受还是拒绝,你已没有了第三种选择。当黑暗来袭,世界变成废墟,为一个人陪葬,还要将那毁天灭地的意愿进行到底吗?

  武松的六道轮回:天道,即是天界,因业力化生,文中暗写“撼天狮子…天上降魔主”;人道是人类世界,从1114年10月,武松出场开始(柴进“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也”),直至武东京出差,历世间百态,有苦亦有乐;畜牲道是动物世界,从武出差回家(“嫂嫂,武二归来”),至第一次十字坡,因前世恶业而堕入此恶道,受尽奴役之苦(武松为貔貅);修罗道为魔道,从快活林至第二次十字坡,以嗔怒之心兴风作浪;饿鬼道,从蜈蚣岭至孔家庄,孤苦流浪的鬼,饿着肚子乞讨食物;地狱道,武行者离开孔家庄,于地狱受苦之地踽踽独行(武松经历八寒地狱的痕迹“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只是敌不过寒威”“却寒冷的当不得”;八热地狱:“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时光回转至1114年10月,武死于十字坡夜叉之手(孙二娘“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武松脱离地狱道,回归天道。同月,武松投生人道,再次现身柴进庄。(1114年6月,因救林冲,鲁智深被驱离东京大相国寺,路经十字坡,被孙二娘误认做武松,险丧命。鲁对杨志:“这日娘贼恨杀洒家”,骂的是林冲。)

  佛说,六道轮回因贪嗔痴而起,当修戒定慧,以灭贪嗔痴。以布施转化贪欲,以慈悲转化怒心,以智慧转化愚痴。做得到,做不到?

  如果人注定不断犯错,究竟是谁,连人的错误都利用,好叫这个错误的世界得到纠正?

  世界的诱惑从来与苦难相伴同行。一群如狼似虎,落草为寇的人,在压迫和雄心的驱使下,去重建一个“盗亦有道”的世界。犯过的罪不会凭空消失,无论旌旗摆得多正,飞刀舞得多圆,身价抬得多高,罪就是罪。罪一定要付出代价,否则公义就被一笔勾销,一座聚义堂就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担着一百零八人的罪,担着一座聚义的梁山。生的背面是死,我的背面是你。背面就是彼岸。没有一位受难的兄弟赔上自己,作为这个世界的投名状,作为弟兄出死入生的担保,如何靠滔天的杀戮赚取一个稳妥的世界,如何洗刷那滔天的罪。这世界被犯罪的血所充满,这世界只能被救赎的血所挽回(武松传贯穿全书的意义即在于此)。

  九世,历尽那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历尽世人的108劫,够不够?

  除了对苦难和天意的拷问,武潘悲剧惊心动魄之处还在于人与人情感的不能相通。

  如果仰望是灵魂的内在渴望,人的生命里就会有自己的国王和一个灵魂深处的宝座。二人为那至高的宝座寻找一个王,期待向着对方全然委身,为这辈子定下一桌简陋而丰盛的宴席(潘“'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然而二人的相处在在充满了剑拔弩张的角力(潘“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以定强不过我”;武松“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两个自立为王的男人和女人,怎么可能彻底弃绝那自立为王的骄傲呢,谁肯交出那傲慢和主权?

  二人关系的第二重悖论:武和潘难道不是那个为对方做主的人吗?武松困于伦理,二次出走,潘为其脱困,背负千年骂名。武松回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潘脱罪,纵使堕入无间轮回。倘若这样不算做主,怎样才算?人算什么,要如此试炼他,顾念他?这样沉重的人性,如何用因果去解释?对此困境,作者亦未给出解释,给我们的,只有那不可解释的世界所承受的沉重。

  在世间行走,委身不得,灵魂颠沛流离,现在和那时何其相似。

  一篇武十回(第23-32回),一篇为虎作伥的发昏章:发昏章的前4回(书中的23-25回,其中24回长达1万5千字,是普通回长的2倍),一段红尘,万丈迷津 ;中间6回(26-31回),杀尽了四方,有谁晓得你的仓惶?伥然环顾却不知所往;11回(32回),死生契阔,虎与伥的依傍,最终极的占有。

  第11回是杀戮终点,亦是新的起点。转过黑暗之门,第23个祭品(王道人)回归狮子楼,恢复本身,发昏章第十一落幕,新的一轮杀戮开启,无间轮回,求出何期。

  九世轮回,始于1114年,终于1123年。每一次轮回中,生还的只有妇人,而3男的化身皆会归零(道人、道童以及死于十字坡的头陀),再次等待命运的召唤。

  (蜈蚣岭,武行者斩杀了道人和道童,妇人投靠道人的原因亦水落石出。二人关系出现转机。

  武率先动问:“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给予肯定答复:“他已蓄得一二百两金银”(对应鸳鸯楼箱笼“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明示:“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回应“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昔时今日,主从易位;阴阳消长,天地之道),妇人跟进:“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意会:“有时,将来请我”,妇人再进一步:“请师父进庵里去吃”,调情:“怕别有人暗算我么?”应和:“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亦提醒武勿重演家宴惨剧。“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酒肉”与“酒肉店”、“酒性”互文,指色;“大碗”是“酒器”,亦暗示未用金银器。

  作者为武潘的爱情,安排了一次死而复生的洗礼。在一个爱他的人那里,所有的苦难,似乎有了最好的结局。

  “一回”。画风突变,杀机浮现。“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养身”而非“安身”,烈焰流光中,杀气慢慢升腾。妇人献金银(亦指金银器),乞盼向武松兑付自己的一生。此刻,对着灵魂的真相,你已无法撇过头去。要怎样说服自己,道路已被修正,大地永不动摇?苦涩的肉体中,画楼灯影,心中最深刻的盼望如潮涌动。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

  一句“快走,快走”,道出了所有的哀伤。妇人乞盼的是正常的性与命,然而,对武行者而言,二者已然不可分,若留下妇人,妇人终将如潘一般失丧性命。皮肤以下的苦难翻腾如大海。一场洗礼成全的是对一个受苦灵魂的切割。

  “快走,快走”,既是给妇人的话,亦是给自己的话,与第一次奔向十字坡“真个快走,快走”互文。惟有死亡,才能解决罪的试探。武松亟待回到十字坡,回到那个取死之地,以命还命,以血还血,以死赎回整个世界。到安平寨的第一天,武松吐露心愿“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巴掌大的地界,却比浩瀚的天空更值得拥有。为了人间刹那,一心向死“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再有怎地安排我”“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死是最温暖的地方,一如爱是最温暖的地方。)

  日光之下,谁为你安排了刹那的喜乐,让你披肝沥胆,向着全世界冲去?九世轮回,成住坏空,如星宿的排列,是一种秩序,如空中的候鸟,知道来去的定期。漫天遍野前世的回响,是回头是岸的福音,还是得偿所愿的应许?

  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注定是今天,就不会是明天。

  于深渊望见天上,于天上望见深渊。

  97回“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剑来,从空飞下,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晕倒了。…武松醒来,看见左臂已折,伶仃将断,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武松左手提了人头”,“武行者…便将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来”,左手边的雌刀喻潘)。

  尘劫有尽,天意无情。

  99回“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废,不愿赴京朝觐…已做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残废”,“废人”,包道乙一剑斩断了武松的轮回梦,也结束了武松为世人赎罪的天赋使命。

  历经11回即渡过一劫,99回是为九劫,九九归一,是谓无量,道家十劫。

  前世今生的两场较量,人意与天意的较量,各守根本。人道自己,任从你心。心有所往,天不能埋,地不能煞,何言胜败?

  行在死荫之地,历尽劫难,就是为了做一个知道自己到底为谁而战的人。当有一天,劫后重生,所爱之人却不再,天地之大,谁将看顾你,如同看顾眼中的瞳人?尘劫有尽,我愿无穷,为其,千千万万遍。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这句让世人牵挂数百年的话,显然,并非指向人间的招安,而是指向天界对武松的招安(在人间,武松宋江的重逢远在招安之前)。“天可怜见,异日不死”,每次轮回以头陀的死亡收结,之后,武松被天庭召回;“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招安既是一项恩典,亦是一场审判(“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武松接受了天庭的招安,再次投生人道,代世人赎罪,代以宋江为首的“义人”赎罪。犯罪的“义人”无法自我拯救,而只能被赎救,用赎罪的血去清洗“义人”的血;没有一个为“义人”舍命的人,罪就留在那里成为一种永恒。赎的意思是罪得到赦免;救赎的意思,就是一只替罪羊;利用自己去拯救罪人,他自己就成为了那只替罪的羔羊。

  所有人都会死,只有他一人是为着死而来。只有他一人,放逐人间的目的就是为人而死。

  至于人间纷扰,“满朝奸邪,蒙蔽圣聪”,武松从未置评;至于人间招安,日安不到?忠名弥彰?

  一部武松传,讲的是一个道成肉身的故事。一个天选之子(武松的机密所在),一个高贵的人,由于命运的支配而陷入必然的苦难,以他的受难替世人受难,以他的死替世人死,以他的复活带世人重生。

  六道轮回,九世劫难,托起时间和空间,在承担苦难的金印、直裰、戒箍和数珠上,在那个行者位格上为世人打开救赎之路。

  生有时,死有时;怀抱有时,失落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放逐有时,赎回有时;洪水泛滥有时,风平浪静有时。

  一个天选之子与世人一道坐席,让世人看见,一个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灵魂,以他的受难记,叫世人得着救赎的盼望和指望。

  完成此书后数年,作者辞世,终年75岁。与武松归于道家不同,70岁的作者始终站在儒家立场看着这场颠来倒去天马行空的红尘梦,及至那场如癫似狂呼啸而过的江湖豪侠梦-从心所欲,不逾矩。儒家典范,豹子头林冲,天雄星,当如是(63回,关胜缓缓登场。64回,“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庙堂之外,离开了君父的治权,行走江湖,在凭义缔结的约中,关公崇拜就成为一张信用证明,不由得你不拜)。

  水浒前70回的聚义正是为后30回招安纳的投名状。打完当打的仗,走尽当走的路,守住当守的道,从此之后,自当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替天行道,忠义两全,这是梁山的誓言,亦是作者的誓言。

  连同武大和头陀,25个祭品,男女老幼,富贵贫贱,无辜的,有罪的,枉死的,当死的,各担身份,呈1,2,4,11,4,2,1列阵,代表着书中的全部亡灵。这是作者为誓约之言典当给世人的方阵,为着创建一个能得庇护的理想国,为着实现一部持节云中报倾城的狂想曲。

  (水调歌头,念奴娇,江城子,饮湖上初晴后雨,鹊桥仙,“小苏学士”…。作者之为东坡拥趸,昭昭在目。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一部水浒传,恰是对一首江城子的注释和致意。)

  作者将天罡地煞横尸遍野的杀戮以对称的暴力美学浓缩定格进一个方阵,以这样一种咄咄逼人甚至杀气腾腾的方式,将一切义与罪、美与丑都陈列出来,交托给世人审视,由世人给出一个说法。审判谁,赦免谁?如何逼视?人生一世,有没有一句话,你可以说得铿锵有力,稳如泰山?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一部水浒,一部天问。

  在世人的喧哗和仰望中,作者和他所追逐的梦一起进入无限,进入一个永恒的世界。

  (金圣叹出于私意,腰斩原著,将千古奇书篡改成了故事会。例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改成“武松也知了四五分”;“搠死了在房里”改成“搠死了在地下”;对孙二娘的称呼“阿嫂”改成“嫂嫂”;删掉了“本是个强盗!”武十回的回目23-32改成22-31。)

  武十回后,武松虽淡出,若隐若现寥寥数语已将武松的修行之路交代完整。

  58回,三山聚义打青州,杨志动议投奔宋江,鲁智深心无挂碍欣然附议,武松未发一言。孔亮打着武松的旗号,向宋江求救“次日,正撞着武松,说起师父大名来…他道:'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第2句话,孔亮有意省略了“他道”,这句话看似武松所言,实际是杨志所言。不枉孔明孔亮之名。

  最早提出招安的人也是最早反对招安的人。当宋江反问:“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武松无言以对。说不出口的苦难,一个人的修行。外相渐渐远离,终究回到最初的本心。离开孔家庄,瑞龙镇二人分手,宋江的临别赠言:“如得朝廷招安,…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这些是武松所求吗?第二样,他得到了,无论愿不愿意。至于第一样,在潘死亡的一刻即被封印,片刻成为永恒。

  武十回是一趟因情安身不得的旅程,武松的情被写到了极致。二人相识第一天,武松自我介绍:“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潘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从此武松生了安身之心。第二日“武松是个直性的人,倒无安身之处”;“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这个家没有他想要的位置。十字坡对张青:“…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孔家庄“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苦邀同去清风寨,武松坚拒,二人分道扬镳。安身而不得的武松终如潘一般“独自一个冷冷清清”。

  武松曾二次提起伤心往事,一次对义兄张青:“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是说潘对武大不仁;一次对义兄宋江:“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是说潘对武松不仁。潘的不仁是因武松骂其不义而起(雪夜饮酒,武松:“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武松从儒家评潘,指责潘对武家兄弟无怜悯之心(书中有写武松秉性:“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后自称行者,试图在佛家找出路而不得,武松对此身份缺乏认同感。在孔家庄酒店,“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与红楼梦、西游记和金瓶梅通过否定现实悟道,由曲终人散而归于佛家的出路不同,武松最终归于道家。显然,作者和武松并未否定这份感情。

  至终,武松有否放下执念?93回,公元1123年,距二人初识已8年。攻打苏州,“乌鹊桥下转出武松…方貌倒攧将下来”。8年前,他25岁,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他所遇见的人,立在帘下,如三月桃花。八年不见,清都绛阙,望河汉,溶溶漾漾(黄庭坚《鹊桥仙-八年不见》)。97回,同年,武松割断左臂。99回,“封赐清忠祖师”,盖棺定论。

  依武松传贯穿至99回为据,原著显然是100回本。

  借用王德威的话,“伟大的作家都写出了文字所不能及的一种隐晦的不可逼视的状态,就是生命理性之外的一种黑暗,你在真正的欲望黑洞前的诱惑、妥协、考验,你没有办法去逼视那种恐怖的凶险。”

  你以为已达彼岸,在那之外总还有一个无物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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