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中“意淫”的解读
牟宗三先生在《红楼梦悲剧之演成》一文中将“意淫”理解成:“他的事业专向女儿方面打交道,专向女儿身上用工夫。但却与西门庆潘金莲等不同。”[2]牟先生的论述,则指明了“意淫”的具体指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很多学者将“意淫”解读为反封建等,此说固然可以揭示“意淫”与传统思想之不同,但未免受到批判对象的局限,难以阐释“意淫”的真正内涵。
至余英时先生《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则更为重视“意淫”与“淫”的区别,以及情与淫的关系,提出了“由情而淫,则虽淫亦情”[3]的说法,无疑为我们理解何为“意淫”打开了一扇窗户。
随着视野的逐渐开阔,对于“意淫”的解读也多样化了,如崔炳圭先生将“意淫”与“童心说”联系起来,将“意淫”理解为“毫无淫念的童心”[4];薛海燕先生将“意淫”的总体特征概括为“性行为的诗化”,是将“其总体特征在于使动作性强的性行为转化为意念性、想象性强的爱慕、抚慰,行为动作的性内涵被推迟、淡化和悬置,但又没有完全消失”[5];李成文先生将“意淫”视为道德实践与人生境界,是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同时又是道德个体张扬主体意识、不断自我完善的意识。[6]
关于“意淫”的解读有很多,学者们多从哲学的、思想的、文学的等角度入手,对“意淫”深入的进行了阐释。笔者近期重读《红楼梦》,偶有所得,不揣浅陋,将笔者对“意淫”的理解写成一文,敬请方家指正。
一、“意淫”与“皮肤滥淫”的区别
“意淫”是贾宝玉的本性。古语云“本性难移”,更兼着贾宝玉的“愚顽”与“不肖”,这就成为了贾宝玉一生的执念,此中可以体现贾宝玉的态度与认知。从贾宝玉的行为来看,“体贴”正是“意淫”的最佳注释。这种“体贴”被贾宝玉展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平儿理妆”部分,其中有大段贾宝玉的心理描写: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7]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7]
这段文字对贾宝玉的“体贴”有一个充分的展现:首先,体贴的对象是具有美好属性的女儿;其次,贾宝玉对平儿的遭际如果用一个字来表达,那就是“怜”,怜其生存环境,怜其遭际;从行为来看贾宝玉的“体贴”并非是以性爱为目的,单纯是由本心而生的。
与此段文字可相对看的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段,与“平儿理妆”一段类似,贾宝玉也是先有了为这些女儿们设身处地的思考,而后才有了“怜”的成分,其中并无“性”的欲望。
谈“意淫”,自然得说到林黛玉,在贾宝玉的精神世界中,林黛玉占到了非常大的比重。作为《红楼梦》中最清俊、最灵慧的一位美好女子,必然是贾宝玉的意淫对象。小说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段文字,较有代表性的体现了这一点。因为这段描写过于亲昵,难免引起读者的遐思。
我们来看宝玉的言行:
1、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2、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
3、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
4、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1、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2、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
3、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
4、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摘出的这四段文字,字面看来是极旖旎的,小儿女的闺中风情并未受到世俗的伦理限制,如可以同床共枕,可以随便拉着袖子看藏着什么东西,更可以在咯吱窝内两胁下乱掏。在局外人看来,这似乎是“淫”的过度。但当我们看第四段引述时,难免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贾宝玉只是怕林黛玉睡出病来。这段文字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自然而然的延续,虽然是“床上”的嬉闹,却毫无“淫”的感觉。我们可以从中读到了纯真之美。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贾宝玉的“意淫”,是一种对美好女子的“体贴”,这并非是一种刻意的行为,而是一种本心的真实体现。究“意淫”之根本,得一“真”字,并且可以不涉及任何的浊念。总体来说,“意淫”是由本心生成的美与真,以及对美与真的体贴。
在贾宝玉的生活中,并非没有淫的存在,如第五回中的可卿与第六回中的袭人。警幻仙姑一方面将宝玉推崇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为“闺阁”之“良友”,一方面又让他行着淫行,那么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在这里是否为一个矛盾的人物呢?笔者认为,这恰恰是“意淫”与“皮肤滥淫”之间区别的揭示之笔。
“皮肤滥淫”在警幻仙姑的话中有着明确的内涵:“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归结为一句话,女性则是“为我”之欲望服务的。
我们且来看《红楼梦》中的“皮肤滥淫”。
《红楼梦》的“皮肤滥淫”之事在“红楼二尤”部分最为集中。“红楼二尤”故事相对独立,故事情节集中在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之间,其中既有贾珍、贾琏兄弟的“二马同槽”,也有贾珍与贾蓉的“父子聚麀”,这种种风月情事,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贾府中主子们的淫乱生活。作为这些主子们玩物的二尤,最终一个横剑自刎,另一个吞金自逝,上演出一场人间悲剧。二尤的悲剧,可以看作是作者对贾府罪恶的揭露与批判,更是作者对“皮肤滥淫”的深恶痛绝。
柳湘莲在询问贾宝玉尤三姐的情况时,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柳湘莲的印象中,宁国府里的皮肤滥淫之辈比比皆是,甚至到了“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可见此风之盛。作为宁国府的主子,贾珍与贾蓉自然是“个中翘楚”。柳湘莲的这些话是对着贾宝玉说的,贾宝玉是贾府之人,柳湘莲自然也有着讳言,实际上荣国府中也并不缺此种秽乱,如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时的丑态,如贾赦强要鸳鸯时的嘴脸,无不透漏着曹雪芹在追踪蹑迹的同时,透漏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饱含批判的,难免有着曹雪芹对家族衰败的痛楚反思。
综合这些“皮肤滥淫”的行为,我们发现在动机上,他们是以猎色为主的,是以悦己耳目为目的的,虽不免因淫而生情,如贾琏与尤二姐,但其实质仍是以淫为目的的,是为满足自我欲望而作出的行为。而“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一语,正可为此行为之注解。
或有读者问,贾宝玉的“意淫”并未脱离一个“淫”字,如好吃丫鬟嘴上的胭脂等等情节,这又如何解释呢?
我们知道在《红楼梦》中 “情”与“淫”是对立的,但又不是绝对割裂的。曹雪芹并不反对人类天性中的“淫”,这延续了《孟子》中“食色,性也”[8]的思想。至于第五回出现的“好色不淫”一语,则来源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9]。《史记》中的“淫”,自然是“淫”的本意,即是过度的意思,与《红楼梦》中有特指的“淫”不是一个义项。但是在一些伪君子的口中,先贤的话却成了矫饰的理由,实际上却作着“淫”的行为。故而在警幻仙姑的话中,明确标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看法,并对“淫”提出一个界定:无论是好色,还是知情,都属于“淫”的范畴。“好色即淫”与“知情更淫”实际上是无褒贬的,只是给“淫”一个明确的说法,是中性的。
回归到情节之中,我们来看一下贾宝玉的“淫”。
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这段文字,我们初读来自然会有“淫”的感觉,然而当我们再深入的去考虑之后,可能就并非如此了。我们且看第一段中,贾宝玉是将脸凑在鸳鸯的脖项上去嗅那香气,并且不断的用手摩挲,然后猴上身去缠着鸳鸯去吃她嘴上的胭脂。如此等等,是否可以理解为非对鸳鸯的“淫”念呢?无论是那粉香油气,还是鸳鸯白腻的肌肤,更或者是鸳鸯嘴上的胭脂,在贾宝玉的眼里都是美的,贾宝玉的行为是对美的欣赏,我们从下文鸳鸯的反映中可以读出,鸳鸯只是感觉到被缠的烦,而不是有被猥亵的感觉。而能有此心理反映的前提是,贾宝玉的行为本身是真实的,是无猥亵目的的,故而鸳鸯才不会有着被非礼的心理反映。
我们回头再看贾宝玉与可卿、袭人的事情。贾宝玉是因为欣赏可卿与袭人的美,并欣赏而生情,是由情而淫。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有情而淫,虽淫亦情”的观点。同时这也是贾宝玉“真”的表现。
如此,我们大致能分清“皮肤滥淫”与“意淫”的区别:其一,“皮肤滥淫”的出发点是利己的,是满足自己淫欲的,而“意淫”则是由情而发的真意,是非利己的,是对美与真的关怀,“皮肤滥淫”更多的是占有与发泄,而“意淫”更多的是付出与体贴;其二, “皮肤滥淫”在欲望之外并无他物,而“意淫”却是对美与真的追求与执着;其三、在内容上来看“皮肤滥淫”是必然有“淫”行的,而“意淫”可以是体贴,可以是欣赏,是贾宝玉情的外放。
二、“意淫”、“情不情”与贾宝玉的成长
要深入理解“意淫”,则离不开对“情不情”的解读,也离不开对“色”的理解。
在“木石前盟”的神话中,有这样一段表述: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神瑛侍者将绛珠仙草这样美丽的草木之物视为有情之物,因而可以“日以甘露灌溉”,这正是神瑛侍者“情不情”的表现,也是贾宝玉“情不情”的根源。如果将前引文当作“草蛇灰线”之伏笔,那么与此相对应是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的一段文字:
那一个又笑道:“……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那一个又笑道:“……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贾宝玉“情不情”,是由脂批揭示的“情榜”之中的内容,按照脂批的提示,“情不情”指向的对象是“凡世间之无知无识”之物,然而,我们去仔细品读《红楼梦》时却发现并非如此,“情不情”固然可以解释为对无情之物的有情表现,如对鱼、燕子,又如花鸟与月亮等等,但这些事物归而言之都是有着美丽的因素的,或其物态未必美丽,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定会有着美丽的文化因子,如鱼雁传书等等。
这又与贾宝玉的“好色”有关。贾宝玉是“好色”的,但这个“好色”,可以说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在佛教的理念中,“色”与“空”是相对的,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对此有深入的阐释:“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可与《红楼梦》第一回中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相对看。“色”正是贾宝玉悟世悟情的组成部分,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正是因为对“色”的向往,才从仙界之中下凡历劫而来。但此种“色”,并不局限于女色。佛教中的“色”,指向的是有形象的万物,而万法皆依因缘而存在,是相互依存的——空色相依。在神瑛侍者的理念之中,对于“色”的理解则未免偏颇,执着于美丽之“色”。 这或者就是神瑛侍者生起凡心的缘由——对美丽的向往。如此理解之后,我们再来看所谓的“不情”,“不情”指向的并非是万物,而是万物中有美丽因子的事物。归根到底,贾宝玉的“情不情”,在前身就有着体现,在凡间表现的更为突出,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其对美丽的向往之心并未改变。
贾宝玉还有一段非常经典的言论,是关于女子的变化的,姑且称之为“鱼眼睛”论。在小说第五十九回中,作者借春燕的口将这个理论完整的表达了出来: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人性不会像道家所说的那么恬淡,世俗的欲望、生存的压力无不在各个方面挤压着人们的灵魂。社会的惯性,人性中的恶与贪婪会不时的侵扰着人的坚持与本心。能坚守本心的仍然是少数人。于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走过这三步。而在三步中,失去的是美与纯真。而能清醒的认知到这个过程的贾宝玉,自然是对美与真有着特殊的感悟的。当失去了这些美好之后的女子,不会是贾宝玉“情不情”的对象,更不会是贾宝玉“意淫”的对象。
在小说第十九回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这段描写可以说是对“情不情”的最佳写照了。
综上,仙界中的神瑛侍者与凡间的贾宝玉是有着共通的地方,那就是“情不情”,当将“情不情”放置在美丽的女儿身上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就是“意淫”。
“意淫”也是有着变化的。
在《红楼梦》中,我们总会感觉到贾宝玉的年龄是一个迷。虽然从成书的角度来说,有淸宝玉、浊宝玉,以及大宝玉、小宝玉的说法来解读这个问题,比如认为浊宝玉是《风月宝鉴》中的旧文,与之相对的是大宝玉,而清宝玉更多的是青春的故事,与之相对的是小宝玉。这类解读,廓清了很多难解的疑点。但毋庸置疑的是,曹雪芹实际上也在有意识的混淆着年龄的概念,以便于贾宝玉既能生活在女儿国之中,又能有着自我独特的思考。这里也牵扯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贾宝玉拒绝成长的问题。
时间对所有人都是残酷的。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能留住青春,活在一个青春烂漫的花季当中。贾宝玉也是如此,或者说,曹雪芹有意识的让贾宝玉尽量停留在“十三岁”,至少在大观园的故事中,贾宝玉的表现与十三岁是合拍的。拒绝成长的贾宝玉,在大观园中过着悠闲的生活。在这里,他可以整日厮混于女儿国中,惬意而又温馨,却也不缺波澜。
我们知道,“情”是贾宝玉悟世的一个主要基点。虽然拒绝成长的贾宝玉,并不希望自己长大,更不希望看到女儿们的长大,但时间是公平的,也会一步步的推着贾宝玉成长。青春的逝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而随着经历的增多,感悟也在逐渐的增多。“弃智”终归只是一个道家的理想,而成长是无可阻挡的,不会因为贾宝玉的主观愿望而停止。大观园中的生活虽温馨,但终归还是会给予宝玉以情悟。
贾宝玉因黛玉而生出两次感悟,在这两次感悟中,贾宝玉虽然并未真的悟透,但却有了悟的基础,也有了对人的存在,人的归处的思考。这种思考无疑是沉重的。但对于贾宝玉来说,如果单纯的只有这些思考,很快就是会被他放在一边的。人都是趋吉避凶、趋乐而远愁的。曹雪芹也总会在贾宝玉悟的时候,打断这种思考。如因林黛玉《葬花吟》的感悟,就会在与林黛玉的谈话中,将这种沉重的感悟,回归到生活中的琐碎中来,终以前嫌尽释的方式,将生活回归于常态。但这些,总会给宝玉留下印记。这是受贾宝玉的命定制约的。感悟仍得继续,故事终将发生。
在贾宝玉的悟情的过程中,有许多人都给予了他悟的基点,如袭人、金钏、林黛玉、薛宝钗、龄官、晴雯等等。“爱博而心劳”,正可说明此点,这也是贾宝玉的天赋性情。有学者认为,贾宝玉的“情不情”在情悟的过程中,转化为了“情情”,此种论说过于绝对化。“情情”本身也是“情不情”中的一个内涵。“不情”之物,都要以“情”来体贴,何况于有“情”之物呢?
但是贾宝玉的“情不情”确实是存在变化的,将贾宝玉的“情不情”固化,自然就难以理解贾宝玉的成长过程。同时固化的理解也相当于是将贾宝玉这个形象标签化,“情不情”就是贾宝玉的标签,这样的理解难以阐释贾宝玉为什么最终会走向“情悟”,也就难以体现《红楼梦》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了。
在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这段文字尚有前因,应属曹雪芹的“草蛇灰线”之笔法体现,现将原文一同勾连过来,供读者参详: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段文字同在第三十六回之中,但是读来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在后一段引文中,我们看到,贾宝玉付出以情,但同时渴望得到的是自己欣赏的、喜欢的、给予体贴的人的情。这也与贾宝玉的“好色”有关,作者紧卡着神瑛侍者下凡的目的而来。在第三十六回之前,贾宝玉的确是如此的。他渴望成为周围所有年轻美好女子的中心,如对袭人、金钏、林黛玉、薛宝钗等等,莫不如是。在这段时间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也处在一个互相试探的过程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之间,虽朦胧美好,但总体说来却是不稳定的,相互的试探,使得二人的似近而实远,互相的猜忌虽是为得到对方的认同,却生出了更多的口角。虽然在第三十二回中贾宝玉说出了“你放心”三字,这的确是贾宝玉的内心中最真诚的反映,但在行为上并没有收敛之意,这或因为惯性,更多却是情悟上的缺失,此时的贾宝玉并没有形成完整的爱情观。贾宝玉梦想着得到所有人的眼泪可为明证。然而,龄官却又给了宝玉当头一喝,使他终于悟到“各人各得眼泪罢了”。从此“情不情”中的爱情有了归属,这个“不情”有了重点,那么从属于“情不情”之下的“意淫”也就有了重点。
第三十六回之后,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情感基本完满,少有口角。虽然在作者曹雪芹的笔下,仍然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做一个明里的解释,以圆满解决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口角问题,但暗线的指向,却是为了情节的发展。贾宝玉的“情悟”,缺少的只有毁灭了。
“情不情”的变化,使“意淫”也有了变化。此种时候的贾宝玉,更是“闺阁”中的良友,也更为万目所睚眦,世路上的贾宝玉必然是行之不远的,然而精神世界里的贾宝玉,却更为纯粹了。
在第三十六回后,贾宝玉也是有着意淫的,如“平儿理妆”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等,仍然在意淫着。但如果细读,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部分是刨除了占有“眼泪”的想法的,是单纯的付出了。毕竟,“还泪”的是林黛玉,而非是众儿女。“情不情”有了重点,“意淫”有了重点,这是贾宝玉对“情”感悟上的进步。爱情毕竟是排他的。“爱博而心劳”中的“爱”,并非指向于爱情。而“意淫”的变化,最终使贾宝玉的“情”找到了归属。
三、曹雪芹与“意淫”
在警幻仙姑的话中,“意淫”是针对着“皮肤滥淫”而来的。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是将“意淫”停留在一个为了批判“皮肤滥淫”而专门形成的名词上来理解,则难免会有买椟还珠之嫌疑。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是主角,在贾宝玉的性情中,“情不情”是主要特点,在“情不情”中,“意淫”是“情不情”的最集中体现。如此看来,“意淫”是《红楼梦》中最需要明了的概念。但是终归来说,“意淫”是从属于曹雪芹的,是曹雪芹的思想体现,也是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的性情。
“意淫”是一个很奇怪的名词,但并非是曹雪芹首创。[10]高树伟先生对此有专文解读。“意”一字,从心而出,心思心愿之意,又有衍生,为人或事物表露出来的情态。但作为情态讲,多为诗意、春意等词,显与“意淫”之中的“意”字不同。而“淫”字,本意当为过度,也有迷惑之意,如“富贵不能淫”,而义项之中有男女交媾之行为的释义,且多用来指不正当的交媾。二字组合难免惹人遐思,也是极奇怪之文字。
论及奇怪之文字,自是曹雪芹的擅长。曹雪芹极喜用奇怪文字来表达自我的与众不同,曹雪芹也致力于写出与众不同之文字。这在小说中多有体现。如通过贾母以及石头之口,对之前的小说进行了批判,这个批判在诉说以前文字之鄙俗的同时,却也显露出了曹雪芹的自负与志向。如我们现在唯一能确认了的《红楼梦》之外的曹雪芹遗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敦诚即称之为“新奇”。在《红楼梦》中这种例子也有很多,脂批中也多次出现“奇奇怪怪”这个词。可以说“新奇”、“奇怪”,正是曹雪芹的文学风格之一。如小说中描写贾宝玉的两首《西江月》,似贬实褒,以世人之眼目来评宝玉,而凸显贾宝玉的与世不同。又如秦钟临去世之时的鬼话连篇,似谐实庄,发人深思。这些都是奇奇怪怪之文字,却又是极有态度的。
“意淫”一词正是如此,从小说中的“意淫”之意来看,针对着的是“皮肤滥淫”,体现的是真与美,以及对“真”与“美”的体贴,是极为光明正大之词汇,可在曹雪芹的笔下,偏以“淫”字来名之。读者自会因其新奇而过目不忘,却又会产生兴趣,不知不觉就会思考这“意淫”到底是什么。
可以说曹雪芹是成功的:奇怪之文字,一方面可以说是曹雪芹的文学技法之呈现,一方面又是曹雪芹自负的表现,他不甘于去做平庸之文字,却于琐事中显出深度,而又于跌宕之中显出思考。此或者是“意淫”命名缘由之一。
“意淫”从属于“情不情”,而“情不情”则是曹雪芹对“情”的认知。以“情”来面向于美丽的事物。如果我们了解曹雪芹的遭际,此处就不难理解了。然而,遭际只会是思考的起点,如果将此放置在中国思想史中,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曹雪芹思想的理论基础。
理学出现之后,儒学的异化达到了一个极端。总体而言,从原始儒家到程朱理学,理性自觉是贯彻始终的,而理性总是会克制感性。在这个克制的过程中,会越发地偏于冷静而缺乏感性的温暖。理学崇尚“存天理、灭人欲”,当人的一切行为都要求合乎一个崇高的“当然之理”之后,这个“当然之理”就有了强制力并成为道德的制高点,从而很多人性中的需要,也就成了“非理”之行为,成了必须要摒弃的。我们现在读来,自然感觉这种“因理害人”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是放在曹雪芹所处的环境下,却依然会被此所压抑。所以能明确的提出这种对真与美的执着,对人性的温暖的哲学命题,是难得可贵的。
可以说,在曹雪芹的思想认知中,“意淫”是起到非常大的作用的。曹雪芹的生活起于繁华,而终于没落,跌荡起伏,经历了人世的冷暖与悲欢。这直接影响了曹雪芹的人生态度。对情的渴望,对真的执着,对美的欣赏,这些都是曹雪芹想通过“意淫”来表达的。“大旨谈情”自非泛泛之谈。
注释:
[1]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136页。
[2]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转引自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696页。
[3]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第55页。
[4]崔炳圭,《红楼作者“性”观及宝玉“意淫”之我见》,《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1辑,第61页。
[5]薛海燕,《“意淫”观和<红楼梦>性描写的以诗写小说本质》,《求是学刊》2005年第4期,第95页。
[6]李成文,《试论曹雪芹“意淫”说所体现的近代人文主义精神》,《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3辑,第110页。
[7]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出版,第535页。本文所引脂批及原文皆出于此书,不再另注。
[8]徐强译注,《孟子》,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209页。
[9]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第2482页。
[10]王三庆先生在2006年第五辑《红楼梦学刊》中的《也谈贾宝玉的“意淫”及<红楼梦>的情感书写》一文指出“意淫”一词最早出现在《黄帝内经》中。经胡文彬先生告知:在《黄帝内经》与吕岩的书中都用过此词汇。笔者在查询过程中发现高树伟先生早有述及,但论述文章却并未发表,因高先生正在做田野考察,故没有详细回复,但告知笔者“意淫”一词在吕岩的《戒淫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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