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医生见闻录:脑梗老金的最后时光 | 沉思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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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妙玲,从事全科医疗工作,主治医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康复治疗师,曾出版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十年》,本文为作者真实经历,经作者授权刊发。1

  对于这个病人,我记忆比较深刻,不是因为他的疾病比别人特殊,而是因为他的子女的确太令我难以忘记。在基层医院工作的过程中,好多的病人就在医院家门口,或者离家不远。他们大多生活在周边,走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常常能遇见。

  老金就是这样的一个病人。他儿子就在医院附近不到500米的菜市场卖水果。那是他二儿子,体格强健,大块头,他的水果摊比附近其它的几家都要大点,生意很不错。我家人经常在他家买水果。有天晚上,吃完晚饭,妹妹和我说“9床的老金,他儿子在菜市场卖水果,今天他来医院看到我,和我说那是他父亲”。我是老金的管床医生,自然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瘫痪在床的脑梗死病人,应该多加关照。

  老金共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兄妹四人轮流照顾他。脑梗死的病人,右侧肢体偏瘫,讲话口齿不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又并发了肺部感染、急性胃粘膜损伤,既不能翻身起床,又不能下地去大小便,只能瘫睡在床上,日复一日地叹气、咳嗽,吃不进去,拉不出来,生不如死。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脑梗死病人都是这个样子,老金的病情是重了点,但与很多脑梗死的病人相比较,他还远远不是那个病情最重的,还远远不应该那么早就放弃自己。但是,他从我见到的第一天,就已经把自己放弃了。

  2

  我第一次见到老金时,是九月一号的早查房。他瘫睡在病床上,看上去很憔悴。大概是很多天没洗澡,他的头发油腻枯燥,睫毛上沾着的分泌物,让两只眼睛不能完全分开来。他的病床靠着门,门一推,迎面就会扑来一股尿臭味。他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换了,牙齿不知多久没刷了,身子不知多久没擦了,夏秋的汗味和着尿味、口腔的臭味、头发的腥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胃部痉挛。

  我们把床摇起来,让老金试着坐一下。老金蹙着眉头,不愿意配合,他的腰像是没有骨头、缺乏脊柱、软塌塌地直不起来。“死了算了,好不了了……”他不停地咕哝,用另一侧可以动弹的手摔打那侧不能运动的肢体,一边摔打,一边骂。我去安慰,他便冲我说:“说这些有什么用,肯定看不好……”。

  在医院里,见多了被疾病折磨得毫无生活质量的病人,的确觉得他们生不如死。有时候,我也会认为:即便是那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但是,脑梗死常常不是那种能让人马上就死的病,他只会让那不幸的人半身不遂、口角流涎、言语不能、失去尊严和人格,变成任人摆布的木偶。

  老金总是摔打着瘫痪的肢体,一遍一遍地重复“还不早点死了算了……”。

  我给他打气:同室的老高、隔壁的老周、对门的老朱,来的时候都比他严重,都不能坐立、不能大小便、不能吃饭、不能穿衣、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但经过了大半个月的康复治疗后,他们都可以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从轮椅上转移到厕所里,可以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大小便了,甚至可以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在病区的过道里行走了。

  老金眼睛里有了光,半信半疑,“我……也能行吗?”

  我想说“行!”,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女儿就在他的胳膊上扇了一巴掌“你天天死死死的,不知道说点吉祥话,这样下去,你还没死,我就被你折腾死了!”

  老金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3

  这是我见到老金的第一天。他的四个子女,我见到了三个:老二、老三和老四,老大住得远,这天没有来。老二就是那个卖水果的,打老金的是老四,老二说那是他小妹,另一个微胖的女人,是他大妹,一直没有说一句话。老二说了几句客气话,让我们多关照,然后就和他小妹离开了,留下他大妹老三照顾老金。

  老三和老二长得极像,都是魁梧的身材,大脸庞,说话比较客气,那是一个柔和的女儿,对老金比较宽厚。给老金换了衣服,擦了身子。几天之后,老金就可以自己翻身、可以在轻微的帮助下自己坐起来了,也可以自己穿衣服、脱衣服了。他开始对未来有了希望。

  如果按着这个进度治疗下去,相信再有大半个月,老金就是完全可以达到老周、老高和老朱那样的康复效果。因为从病理上来看,老金要比他们三个人的都要轻。但是一个病人到底能不能康复,到底能活多久,有时候和他的病理程度是不相符合的。

  结果,老金出院后,没过三个月,就早早地死了。他总共住了十九天,出院的时候,已经可以扶着助行器在楼道里独自行走了,按理来说,他只会越来越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出去之后,连三个月都没有活过去。而他的同伴,老周、老高和老朱,在一年后的今天,都可以拄着拐杖独自行走在外面打牌了。

  对于老金的死,我是在一个冬天的早上,去逛菜市场时,碰见他二儿子,在他那里买甘蔗时知道的。老金的二儿子为我选了根竹节少的甘蔗,一边帮我削皮,一边说“我老爹死了,你知道吗?”我很愕然,问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他说,他怀疑是他小妹把他弄 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吃惊。因为在我第一次看到他小妹时,他小妹就当着我们那么多医生的面扇老金。所以,当老金的二儿子说,老金在他家住满一个月,轮换到他小妹家不到十天,就突然离奇死亡时,他们都怀疑是她把他们的亲爹勒 死了。他们去时,老金已经死了,脖子上有一圈淤青,老金的小女儿告诉她的哥哥姐姐们说,老金是上吊死掉的。他们安葬了老金,没有说任何话,但他们都怀疑,是妹妹勒 死了他们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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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老金二儿子这样怀疑自己的亲妹妹,我一点都不吃惊。

  老金住院期间,四个子女轮换照顾,每当轮到老大和老小时,老金的病情就会突然加重。老金的大儿子,和老金的小女儿长得很像,这两个子女都是瘦小的身材,黑瘦的脸。脾气急躁,性格火爆,说话就像吵架,他们俩和老二老三不但长相不一样,性格也完全不一样。老大照顾老金时,给老金喂饭,不等老金咽下去,就把勺子往他嘴里塞,老金呛得直咳嗽,他就骂老金矫情。第二天,老金发了高烧,得了肺炎,精神萎靡,燃起来的活着的希望就又扑灭了。过了几天,老大走了,换成了老二和老三,老金的病情好转。再过几天,换成老四,老金的病情就又急转直下。

  老金快出院的前几天,我去查房时,老四正在一边骂老金,一边抽他嘴巴子。我拦住她,劝她别这样,她就将我拉到过道里,细数老金的不是。老金是自费病人,账户里欠了钱,我告诉她补交一下费用,下午,老三就来了。老三说,“我没有工作,家里吃低保,没钱,我都已经多照顾病人了,还要我掏钱,我哪有!”。

  老四说,老金还有八万块。“我的意思是,兄妹四人先各垫一些,等他死了,我们再把那八万钱分了。但钱在我大哥手里,他不同意”。

  第二天早上,老大来了,老二也来了,兄妹四人都在,我去时,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老大说老金胡说八道,他哪里拿了那么多钱。老金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敢看他们。不等老大骂完,老四就插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一天不死,就是往死里害我们!”她又是一边抽他,一边骂他。然后老四和老大就又吵起来。他们的吵架声太大了,惊动了整个病区,楼下的病人也听到了。我去劝他们,他们争相告诉我老金的不好。老金年轻时,他们的母亲就死了。老二说“你问问他,我们的母亲死了后,他都做了些什么!”

  老金一直低着头,后来,他们都走了,商量好第二天出院,起先,是想把他放到养老院,但打听了一圈后回来,知道养老院比医院花费还大,就决定先把他接到老大家的地下室里。老大家的地下室,常年装满杂物,结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老大说,让老金再在医院里待一天,等他把地下室腾出来,再把他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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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金天天和我嚷着说“不如早死了罢了,我不想治疗了”。那天下午,他的子女都走了时,我去看老金。“你明天就要出院了,现在,你已经可以扶着助行器步行了,你是真的不想再康复了吗?”

  老金突然哭了,“我怎么会不想康复了呢,我当然还想活着,是他们不想让我活了……”

  老金出院了,三个月不到,便死了。老金的小女儿说他是自己上吊死的,老金的二儿子说,他们都怀疑是他小妹把他勒 死的。老金死了,他只是我众多脑梗死病人中的一个。在这个病例中,也许很多人会谴责人性的泯灭和伦理道德的丧失,会责备老金的子女,我也觉得老大和老四的行为超过了一般人不孝的程度。但是,当我在听到老二平静地说“我怀疑是我小妹把他给勒 死了”时,那表情、那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老金死了,但每每想起他,我总会记得他不停地摔打着瘫痪的肢体,一边摔打一边说“死了算了……”,我总会记得他大儿子用勺子往他嘴里捣吃的,不等他咽下去,就接着往下捣,呛得他直咳嗽;我也总会想起他小女儿一边骂他一边煽他……

  (本文由双体实验室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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