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离《夜愿》(上)
你想读到什么样的故事呢?
又或者……想象一下,你会读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好吧,当然不会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故事。不过我总该是要写些什么的。
嗯,简单一点好了。写一个愿望吧。
我讲。你听。
“This is a wish of a girl named Nightmare.”
我睁开眼睛。
蓝灰色墙面,苍白色灯光。普通的木质陈设,摞在角落的双层床。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位姑娘。
葛罗莉亚。我无声说道。
而葛罗莉亚仿佛听见般抬起头,望我一眼,平静的面容如春水般化开。
“你来了。”她似乎在等着我。
或者她只是若有所感。以她方才低着头的姿势,不应该能发觉我无声的唇语。我的思维慢半拍地纠正了方才的判断,接着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更多东西,这只是罗德岛的一间干员宿舍而已,我的眼前便是这个房间的一切,而我的身后只有一扇紧闭的门。
上边还悬着一个牌子。
“不XXOO就不能出去”。
……哈啊?这是什么陈年老梗?
该秉持着何种态度,或是表露些什么情绪?不知道,不清楚。此刻我只觉得啼笑皆非。确实想笑,可又得忍着;不过面前这位是温顺乖巧的葛罗莉亚小姐,那么笑一笑或许也无伤大雅。因此我推测,当我回过身来时,我的表情——应当是那种非常标准的“面色古怪”。
或许我还讶然地“哈”了一声?记不清楚。要让人完整清晰、分毫不差地转述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那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可我总是该记录下来的,大约因为这些梦实在弥足珍贵。
葛罗莉亚小姐倒是弯了唇角,但依旧没说话。她把文件随意搁在桌上,施施然起身,上前一步,径直环住我的腰。
我跟着拥住她,下意识的。不管如何,怀里的触感总是真真实实。
菲林少女微踮了脚尖,把下巴搭在我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我的满腔疑惑在葛罗莉亚的投怀送抱下立时烟消云散,跟着咧开灿烂的笑容,抬手拢来她柔顺的金色长发。
我不是很想立刻结束这个拥抱,于是就着这姿势倾身附耳:“好久不见,葛罗莉亚。”
她的手臂紧了紧,跟着偏过头,有样学样地凑到我的耳边。唇齿开阖,舌尖律动,腔内的津液也跟着欢欣鼓舞,将这刻意而为的勾人的让人食指大动的一切声音送入我的耳廓:“你也是,江离小姐。”
耳部传来的刺激令我生理性地颤了颤:她的话音实在宛转动人。葛罗莉亚得寸进尺地在我的耳垂上轻咬一口,一触即离,笑着退开。
我单手紧锢住她的身子,捏起她的下巴逼视她:“再占我便宜,就把你吃掉。”
这笑吟吟的恐吓行为自是没有半点力度的,反倒像是打情骂俏一样。于是葛罗莉亚嚣张地挺挺下巴:“谁吃谁还不一定呢。”毫不客气地对上我的视线。
她的双眸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其一亮橙,其二幽蓝,而此时一同明媚,熠熠有光。
自是笑闹一阵,直到我们双双倒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我想起我前来此处的“正事”,却更享受此刻的温存。思前想后,还是问了一声:“所以,这是怎么了?”
边开口,手指边不安分地摸索,捉住葛罗莉亚的手掌,掰开,挤进去,强硬地占山为王。
葛罗莉亚乐见其成似的“嘿”了声:“没什么,被她关起来了。”
“夜魔?”
“除了她还能有谁。”倒是很无所谓的态度。“也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也不对我做什么,就是不由分说地把我关在这里。”
“啊。”我附和。“那么你是……想出去?”
话一出口我就察觉不对。那门上的注明可是写着……?
……我有了个不怎么好的猜测,慌忙将之咽下;可心底却又暗暗地期待起来,偷偷地瞟她一眼:葛罗莉亚着一条素雅长裙,薄唇含笑,锁骨分明——想来味道不错。
如果能咬上一口……
“她一定是在做些什么。”葛罗莉亚说,“可我并不想出去。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这我是知道的。”
她侧身搂住我一条胳膊,头靠在我肩膀上,松松地抿着唇:“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俩争吵时,抢夺身体时,矿石病都会加重。而我已经耽搁不起了。”
于是,她现在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她是葛罗莉亚,也是夜魔。是《明日方舟》这款游戏中,隶属于罗德岛的一名干员,也是我最喜欢的,甚至视若己身的干员。
而我在做梦。
是了是了,我当然清楚这一切或许并非虚幻。可我哪有什么立场去劝说她呢?
“还是得谢谢你……不然我可能都无法认清这点。”她冲我笑,好似昙花绽放,美得动人心弦。“至少我不愿意窝囊地死在病床上。”
我终于找回声音,苦笑一声:“有什么谢的。我会回应你的需要,理所应当。”
“我不清楚为什么理所应当,”葛罗莉亚轻快地接话,“可……我今天没想着你呀。”
“诶?”
大脑突兀刺痛,眼前视野闪烁,我默默握紧了与葛罗莉亚十指交扣的手——又来了,这股子昏昏沉沉的感觉:我即将离开此地,即将从梦中苏醒的先兆。伴随发生的往往有周围场景的失真,像信号遭受干扰般模糊起来,不再呈现出事物的原本样貌。比如房中的暗色尘土颗粒,比如朽烂的木质家具。似真似幻,一晃又恢复原样。
而这先兆,我完全无法控制——但眼下可不是睡过去的时候。
我直起身子,用力地摇摇头,组织语句:“……你没有想着我?”
“是。我确实没有出去的打算……但我被关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时间。可能……我是有点孤单了吧。也许是潜意识行为?”
菲林少女跟着我坐直,不无歉意地道:“如果对你造成困扰了,我很抱歉……?”
接着她察觉到我的异状,呼吸一窒,我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就要走了吗?”
我深吸口气屏住心神:“不用道歉,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了……如果可以,我根本就不想走。”尤其是事情有些蹊跷的现在。“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吗……”葛罗莉亚露出些许神往模样,“我期待着。”
……可我做不到。我连存在都不由自主。
我揣度着,喘息着,侧头迎上菲林少女的视线。我们都清楚什么在发生——我要被迫离开了。
“希望你还能再见到我……”葛罗莉亚笑着。“下次见?”
“别说这种话!”我急急地捂她嘴巴。
她任由我动作,笑吟吟地看着我。至少表面如此。
我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除却时间,有什么别的东西,似乎也在悄然流逝。晕眩感悄然袭来,尝试接管我的理智与行动。但,不要是现在,不能是现在——我争分夺秒龇牙咧嘴地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难道知道夜魔在干什么吗?你——”
我的身旁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扇门扉。
这么多次了,我也试出了些拖延时间的手段。抬手搭在门把手上,慢慢拧动,心乱如麻,方才的话也再说不下去。难言的沉默横亘在葛罗莉亚与我之间,她笑得安适,而我尝试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征兆:比如说言不由衷,或是难以释然。
葛罗莉亚正看着那扇门,摇一摇头:“我还是不敢啊。”
“不敢?”我疑惑。
她笑笑,随口说:“啊,不敢跟你一起进这扇门。”
我怀疑她有什么事瞒着我。这可是她自己的死亡,却表现得如此事不关己……可我根本找不到理由。门已经被我推开,把手被我握得死紧:不这么做,下一刻我就会立刻倒进门中。
我真的想救她。
忽地我想起什么,扭头问她:“对了,你知道博士的名字吗?”
她一怔,下意识地:“当然。是叫江——”
葛罗莉亚顿住了,表情大概是晦涩难明:“——江离博士。”
其实我根本不清楚她的表情,因为此时我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那门里去,视野逐渐被无边的漆黑侵吞。而我最终也没有等到她的别的反应,却发觉了一件别的事情。
以前的梦里,我所掌握的那些曾助我逢凶化吉的源石技艺——在刚才那个房间里,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呀,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如若我没有记错,一切的一切,应当始于这么一句带点调笑意味的话。我记不得说话人的语气,但总忍不住猜测她那时的想法。是坦然?无可奈何?或者压抑着的愤懑?
至少,我没看出哪怕一丝畏惧。
我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乍看上去像是间单人宿舍。正对着我的是一位金发少女,头上长着一对栩栩如生的猫耳,笑得很自然。
你在对我说话吗?我想这么回答,却说不出口。物理意义上的发不出声音。
少女仍然看着我,或者说是看着我所在的这个方向。我向后一看,一扇打开的门,门外是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蓝灰色调,白炽灯光。
看来,我刚刚穿过了这扇门,进入了这个房间。
“诶,没人吗……”猫耳少女自语,向着我走过来。
她走得很慢。长裙下裸露着的小腿肌肤上,竟爬满了嶙峋的斑块凸起,好似不知名矿石的结晶,密密麻麻、可怖至极。从外表上看,她的腿部肌肤简直像是完全由这种晶块一般的破碎纹路脆弱地拼凑而成,随时都能碎裂垮塌似的,可居然还能照常为她的神经驱使运动。
我失神地看着,没留意她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躯体贴合后,她就直接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倒是意料之中。我心口一片冰凉,但也只是片刻,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门被关上。我回头看一眼,看见少女站在原地出神。我绕开她的身体往门上一看,跟着开始出神。正三角中套着国际象棋里的城堡,下边一串英文——这是“罗德岛”的符号。
《明日方舟》里的罗德岛。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这姑娘还是只菲林?
罗德岛,罗德岛……那她腿上的那些结晶应该是源石结晶;可罗德岛哪来的感染程度这么深的病患啊?这还有救吗?而且这样严重的病患不应该在医疗部躺着吗?这根本不合逻辑!除非,除非——
除非她根本是自找的。
在这个大胆的念头笼罩我的脑海时,菲林少女正向摞了一大堆矿石的桌子挪动,一根法杖斜斜倚在桌边。而等我强压下不安惶恐回过神后,那法杖已握在她的手心,桌上的源石们正一齐发亮。
“凡有夙愿,皆囿于幻;凡有痼疾,皆融于血……”
在低低的吟唱声下,在我的注视下,桌上那些明黄色的源石晶体一颗接着一颗地破碎分解。与此同时,自少女的脚底,原本密布着结晶状碎片的双腿正逐渐凝结,由黯淡漆黑向光洁透亮转变,化作真正的结晶块!
我目眦欲裂:她在想什么?她要干什么?!
而我此时竟然动弹不得!就像是在庞大的威压下俯首的虫豸,我浑身僵硬,只能盯着那结晶的区域向上扩散、蔓延,如同疯长的菟丝子,从原本的那些碎片状的裂纹里蜂拥而出,固结成颗颗粒粒的——
不能这样下去!你在干什么,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啊!你难道不痛吗,快给我停下,停下啊——
一只手已经能动了,接着是另一只;一层层挣脱无形的桎梏,撞开重重的屏障,跨越世界间的裂隙;无论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无论什么代价都无关紧要,先让我真正踩在实地上,让我拥有能夺过她法杖的躯体啊!
“——停下!!”
我喊出了声,我终于喊出了声。一出声便已喑哑,接着整个躯体向前跌落。
手向前伸向前够,却没能抓住,差一点点才能够到她法杖的末端。
“你还是来了嘛。”
她的吟诵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句话。
我抬起头,看见菲林少女耷拉的眼角与哀伤的眸。一橙一蓝。
菲林。感染者。金发。异色瞳。
“夜魔……你早知道我会来?”我摔得很疼,龇牙咧嘴。
“我没把握。你以前对葛罗莉亚说的是,‘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但你也只会响应她的召唤。……而且,我也拿不准我现在需不需要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这才第一次见你啊?哪来什么应召?
懂了。我在做梦。刚才的那么真切的汹涌澎湃的感情也是这个原因。我早恋那会儿都没这么激动过。果然有问题,我愤愤锤地。
好比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对。真的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哗啦”一声响,我整个身子被淋了个通透!哪来的水!?
我忙不迭爬起来,迅速锁定拿着法杖的夜魔,目露凶光。
她表情无辜:“你说过的,只要我发现你想岔了,就一盆水把你泼醒。”
你怎么发现的?不对,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啊!?
然后她挥挥法杖又把我烘干了。如果不是地上的水渍,我甚至怀疑我出现了幻觉。
我一掐脸,疼。伤口二次崩裂般的剧痛,真实得有些过头。
……我气鼓鼓地瞪着她:“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不如先做个自我介绍。你是谁?”夜魔伫在原地,把问题推还给我。
她下半身一动不动,握着法杖的手倒是松了力道。方才的术法显然已被打断,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处于什么状态——那就不提。
“你不认识我?”可她明明知道我,即使是通过葛罗莉亚的信息。这不应该。“我叫江离。”
她托着下巴,状似思忖:“江——离。好听的名字。不过,我们博士似乎也叫江离。”
“你刚才在叫的……是她?”博士也叫江离?倒也说得通。舟游我有在玩,而玩家扮演的角色便是博士。“开门的是博士吗?”
“理应……是她。”夜魔舔舔干裂的唇瓣,“现在怎么办?把我的术法打断了,不会就想和我聊聊天吧?”
我刚要说话,一扇门突兀地在我身旁出现。
那只是极尽普通的一扇木门而已,上边镶着一个像是不锈钢的圆把手,不动声色地格格不入。没有任何木材的纹路,也只是最常见的黄褐色,但我就是不受控制地握住了把手,在见到门的第一刻。那之后,“这是什么”的念头才姗姗来迟。
“哦,把手慢慢扭,别一下就开了,那你就得走了。”夜魔在那边无动于衷地说着风凉话,“抓紧时间,有话快说。”
我已经感受到从门缝里溢出的吸引力了,也来不及分辨真假,张口便是一句:“你刚才,不疼吗?”
夜魔轻松一笑:“不疼啊,怎么会疼。早习惯了。顺便一提,不用兴师问罪,我跟葛罗莉亚约好了的。”
我本想指责她对这副共有身躯的糟蹋行径,却在她坦然的目光下讷讷失语。烦躁与压抑一同作祟,我随便挑了个问题:“为什么不确定,现在需不需要我?你明明是在——”
玩火自焚。我想这么说的,在喉口润了润又咽下。
“是,你想得没错。但咒文早已被念诵,而你,江离,出现得太晚了……”
尽管极力放慢速度,只这么点儿光景,门也已被我扭开一半。我扒着门扉边缘,拼尽全力抗衡这股莫名其妙的吸力,无比狼狈地望向夜魔。她腿部那些结晶再没蔓延,停滞一般,但现存的那些究竟凝固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清楚。她自始至终就没什么情绪流露。我甚至不清楚这扇门姓甚名谁。
“那,你要怎么办?”心念电转也只是一霎,比起我的下场,夜魔的状况才更值得关心。
“不知道。”她耸耸肩,“就这样呆着?反正我也动不了。也许等你不再观测,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你为什么要——”
我话没说完。我陷了进去。
但我还能听见夜魔的话音,不紧不慢的腔调。
“它们可能只是在迎合你吧。你的到来本身就是悖论,打断了我——”
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触碰我的面颊。
全身沉重,犹如背负着名目繁多的、名为“写作技法”的条条框框。不过此时还不能睁眼,必须趁梦境飘然离去之前抢下能挽救的一切信息。
时间顺序?不需要处理。叙事角度?依旧是第一人称。表达手法?管他什么伏笔照应对比烘托,那都是无伤大雅的——
我觉得,我应该是在,葛罗莉亚最开始居住的那座小城。我看见小小一只菲林被妈妈牵着手带着向前走,想要路边商店橱窗里摆着的一个小熊玩偶。夜魔的信物。
没了。我没帮上忙,甚至没能自我介绍。
……我睁开眼睛。
一只乳黄色猫猫趴在我胸前的被子上,头探得很前,正用她的鼻子触碰我的脸颊。
说实话,甫一醒来一睁眼便看见一只猫趴在眼前,这场景的惊吓度着实不低。不过我也习惯了,眨眨眼示意她我醒了,准备下床,要她让开。
猫猫不退反进,灵敏地贴近,嘟起嘴在我的唇上碰了一下。接着麻利地从我身上下来,一蹬床沿,“喵喵”叫着飞快地跑走了。
我看着她飞快地溜出我的视线范围,愣愣地摸摸嘴唇——我这是被她偷了个香?
接着愣怔化作苦笑,一边起床穿衣一边感叹:“夜魔小姐,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啊?”
夜魔猫猫自然不会回答,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得意洋洋呢。
好吧,我想我应该介绍一番,这只被我认定为夜魔的猫猫的来历。虽然这说法实在很老套,但——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在维多利亚中部的城市留学,一个人租下一间单人公寓,那天下午结了课业,按例出门采买食材。返程路上突然间暴雨倾盆,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地劈,气势磅礴得有如某位得道高人在此渡劫。走是走不得了,只得躲进路旁小餐馆暂且躲躲。一位和蔼的老奶奶正躺在摇椅上看书,问我是否用餐,我摆手说只是避雨,她也由着我坐下。
奇哉怪哉,外边雨声密集如鼓点,间歇伴着雷声轰隆,我却偏偏听见有猫在叫。叫声拖得好长好长,百转千回的,硬是穿透了重重雨帘。
我问了店主一声“这附近有流浪猫吗”,得到了否定答复。甚至在我听来特别清晰的猫叫声,店主根本就没有听见,闻言从柜台后拿出一把大伞给我,说想看就出去看看,东西我给你看着。
现在想来,得亏那家小店当时没客人,不然店主奶奶哪来的空暇照顾我。我开了门,却见到一只浑身湿透的瘦小猫咪就蜷在门边发抖,正对着我出来的方向。
猫咪听见响动,抬起头看我,瞳色一橙一蓝。
好漂亮,想揉。我顺从本心蹲下来,伸出手去,试着表达善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猫猫居然直接翻了个身,对着我露出柔软的肚皮,舔着唇,扭动着身子,如同一只超级可爱的猫猫虫。
她的爪子小巧玲珑,肉垫粉粉嫩嫩,只是沾上了好些污泥,湿漉漉的。前爪小趾分得很开,在我手掌上啪嗒啪嗒地敲。
没来由地灵光一闪,我伸出小指勾了上去。
一声极兴奋的“喵呜”,猫猫眸子亮晶晶的,整个身子都弹起来,绕着我兴奋地转了一圈,看上去像是想直接扑进我怀里了。但似乎又记挂着自己一身脏污,抽抽鼻子,只把两只前爪都搭到我手上,重心都靠过来,一对珠玉似的眸子眨巴眨巴。
这么可爱的一只猫猫主动对我这个陌生人放下防备投怀送抱?那还用想?当然是直接抱回家啊!
至于其他的论据呢?第一,她特聪明,并且主动要求一天洗一次澡。洗完后爪子只会踩在干净地毯上,还硬要窝在我枕头上睡觉,特乖巧地团成一团。
第二,她看见我玩舟游时特别兴奋,会直接跳到我腿上,很强硬地从我的臂弯里探出头来看手机屏幕。我想着夜魔干员也是异色瞳,调出立绘给她看,原本准备打趣她的,结果她探出爪子指指屏幕又指指自己,歪着头“喵”得可开心了。
我:“……你是说,你,就是夜魔?”
“喵——”她点点头,却发出一声不满的拉长音。
“或者,你是葛罗莉亚?”我果断改口。
“喵!!”
她登时特别兴奋,猛点头后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跑。
虽然这种反应基本已经可以等同于铁证……但还有第三点论据:在猫猫每晚趴在我枕边睡觉之后,我开始做梦。做有关于夜魔,有关于葛罗莉亚的梦。我特意用一个本子把它们记录下来。这是我所爱的人的成长片段,而我幸运地得以亲历。
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早晨。我取出鱼肉,给猫猫切出一餐的分量,回屋坐回桌前,边取本子边跟她打招呼:“今天我不吃早餐,别缠着我啦。”
她似乎对我的作息非常不满,之前看见我不吃早餐都要缠着我闹上好一会儿,又是扯我裤腿又是抢我笔的。后来弄得我不得不跟她解释,我是单纯懒得准备,并且有注意饮食健康,绝对不会因为熬夜猝死,她才板着脸接受我的糊弄。
打开本子,把醒来的那点儿记忆誊抄上去。舟游官方的夜魔档案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可梦境里的那些过往却跟那些含蓄简洁的文字天差地别。梦的形式通常是让我直接出现在她们经历过的事件中,再尽我所能去做到什么,去改变什么。
“只要我需要,你就会出现”。在记录的最开始,罗德岛的禁闭室里,葛罗莉亚把这句话说与我听,称这是“我”自己告诉她的。而那时的我第一次入梦,只是陪着她聊了会天,便在她的道别声中步入了从梦中苏醒的门。显然我的梦境并不按照时间顺序。在泰拉世界里葛罗莉亚与夜魔照常成长,而我只是她人生里的幸运访客。
那……我看向猫猫。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鱼肉,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冲我喵一声。
她倒是对这个形态适应得非常良好……我暗自揣度。我还没能在梦中看见她的结局,笔记本最后的记录停滞在龙门的贫民窟:我操控着不明来源的源石技艺与葛罗莉亚协同作战,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在泰拉大陆,矿石病显然不会那么容易被治愈……她是怎么来到我的世界的?
噢,对。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名字是江离,炎国南方姑娘,来维多利亚留学。平时偶尔写点文章,也能填几句词。舟游玩家,同人写手,更新频率不大稳定。夜魔厨,曾受过多重人格的困扰,对相关症状与书籍都非常了解,因此对夜魔这名干员抱有很别样的感情,也为她写过不少故事。
不过,似乎现在我有成为故事主角的可能了呢——
卫生间里响起水声,大概是夜魔在洗爪子。我于是起身收拾残羹冷炙,倚在门边等她出来。周末无事,作业也早就做完,我安安静静地走神。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既已幸运地捡到这么只猫猫,就总期待着更进一步——下一刻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如果是娇小可爱的菲林少女,那该多好!
不过走出来的还是猫猫,两步跳到地毯上把湿漉漉的爪子擦干。我放下心思,跟着走回去,重新在桌前电脑边上坐好。膝上一重,是夜魔猫猫跳将上来。我揉揉她的脑瓜子,又挠挠她下巴,她满足地呼噜起来,眉眼弯弯的。我也很满足。
灵感总在不经意间悄然造访: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这个愿景成真的故事。
无需受限于什么框架大纲,就从我自己的视角叙述那些货真价实的经历。不是有个写悬疑文的方法吗?“写一条时间线,把它连续打乱两遍,再从头开始叙述”;何况我所亲历的片段本就是混乱无序的拼接!把我热爱的、我渴望的、我悔恨的那些过往,直接罗列在读者面前。剩下的我暂时还没有想法,但我想我会让她活过来的。
我就这么一点一点构思着,时不时在文档里记录一些语句,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是我租住的公寓前台,说有快递到了,让我下去拿。我拍拍在我腿上困觉的猫猫,把她抱起来放在桌上,道:“我出门一趟。”
说来神奇,不论是维多利亚语或炎国语,猫猫都能听得懂。
她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听罢竟直起上半身,前爪搭住我胳膊,微微用力。
“你不想我走?”我不解,“想我在这呆着?”
猫猫跟着把另一只前爪也搭上来,两只颜色分明的眸子望着我,胡须轻轻颤动。
叹口气,我凑过去亲她一口,笑道:“可我总得走呀。”
她像是被我说服,又像是放弃了,收回爪子,看着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前。
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
肯定有哪儿不对。要么是这个世界,要么是我。我很确信我从没来过这儿,唯一熟悉的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姑娘。
我深吸一口气,心乱如麻。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一声软软糯糯的呼唤。
我睁开眼睛。
随意码放的瓶瓶罐罐,叫不出名字的尖端仪器,杂乱无章地环绕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护理床边。一些试管歪斜,一些不翼而飞,成分可疑的残余粉末在案板上无序排列。这间实验室里的几乎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它本应存在的位置,只有冷淡的灯光依然故我。
而那个方才还躺在床上的猫耳小姑娘站到了我面前,伸出手在我眼前晃。
“姐姐,听得见吗?”
“不好意思,有些走神。”轻咳一声,我笑着向年幼的葛罗莉亚问好,“又见面了,葛罗莉亚。”
“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很危险——”她很是担忧地望着我。
我止住她的动作,安静地看着她。
菲林小姑娘面色苍白,小胳膊小腿的,比上一次看见她时又矮了一截。不过在泰拉的时间线里,应该是跟在她与我的初见之后。她白皙纤细的胳膊上有好些小小的异常红点,像是针孔。我快速地扫了那张床一眼——完全不认识的仪器们把它包围得严严实实,个中垂下一些没了目标的透明管子,鹰隼一般在低空盘旋。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档案里根本没有相关描述。
她被我盯得有些瑟缩:“……姐姐?”
……对。这时候葛罗莉亚应该还不认识我。
我一点点探出手,轻轻覆在她漂亮的浅金头发上:“上次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江离。请相信我。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葛罗莉亚没有闪躲,任由我揉上她的头,眸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江离。”
她重复一遍:“嗯,江离姐姐。可这儿真的很危险,你快走吧……要是被我爸爸抓住了,他可能会,会把你——”
小姑娘卡壳了。我再次扫视整个房间。唯一的房门上面悬着一行显示灯,亮着表示正常工作的绿色,至少目前没有要开启的意思。
应该只有这一个出口,暂且安全。我半蹲下来,平视着葛罗莉亚的琥珀色双眸,笑着说道:“我是来帮你的,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能尽快向我介绍一下这个地方吗?”
她下意识要往后退,早被我一只手搭住肩膀。身子颤了一下,葛罗莉亚回头瞥了那扇门一眼,抿紧唇点头:“好、好的。”
她说这是她父亲供职的工作机构,而她父亲是遐迩闻名的天才术师与源石技艺学者。她的家庭充斥着父母的争吵,母亲是心理医生,希望她继承衣钵,而父亲则说她有“术法天赋”,应当全程接受他的教导。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便会强行把她带来这个实验室,把她固定在那张床上,并对她进行催眠。最近她呆的日子越发久了。
“哭不解决问题,我从小就被这么教导。”葛罗莉亚语气漠然,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从来不哭,想家的时候也不哭。但我担心妈妈。她这么久没见到我,会不会着急,出什么事情……”
她抬头看着我,眸中骤然迸射出神采,很惶乱地捧住我的脸:“江离姐姐,你应该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吧?”
我又莫名其妙又心疼:“不,不会。我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
小姑娘半信半疑地掐我脸颊。我不满地“喂”了一声。
并不疼,倒是有酥麻感,像是一层烙印。
葛罗莉亚噗嗤一笑,继续说道:“刚才,爸爸接了个传讯,火急火燎地走了,把我甩在这里,也没让我做什么。这还是第一次……因为身上插着管子不舒服,我就先下来想休息会……就看见姐姐从一扇门里走出来。”
“门?”我下意识又看一眼,显示灯依然是绿色。
“不是那扇,那是出去的门……是一扇很普通的木门,突然出现的,你走出来后就凭空消失了。超神奇的!姐姐你是不是也会法术呀?”葛罗莉亚探头看看我身后,“我爸爸会法术,但他要借助石头的力量。他说那些石头会帮他发挥得更好。可你好像不需要诶。”
不,我只是在做梦。我心里腹诽一句,嘴上哄她:“是的,我可厉害了。没准可以带你逃出去噢。”
“逃……出去?”葛罗莉亚作愣怔状,“但是,爸爸如果回来,发现我不在的话,会生气的……”
这拿着亲生女儿做人体实验的屑真的有资格让人叫父亲吗?我静默不语,等着小姑娘的决定,心里已经下了判断:她应该“需要”我帮她逃出去的。
葛罗莉亚没用多久就做了决定,主动牵起我的手,过去站在门前。绿灯一闪,门自动左右分开。我急忙跟上:“我先走,我打头阵!”
年幼的菲林女孩看着眼前自称江离的少女,眼底悄然染上一层苦涩。她的手掌轻抚过自己的手臂,其上的斑斓红点便尽皆恢复如初。她面无表情,但语调却与方才一般无二:“姐姐,我知道出去的路。”
背对着葛罗莉亚的江离毫无所觉。不,或许她实际上察觉到了什么,譬如有人正在窥视她,此时此刻。是谁呢?是葛罗莉亚吗?她不愿细想。
回以一句轻巧的“那就拜托你了,别的交给我”后,江离牵着葛罗莉亚出门,往左一看,不远处的走廊拐角那,一排全副武装的白大褂正接连进入视野。那点儿微妙的错乱感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你们是什么人?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否则我们会直接射击!” 为首的白大褂厉声斥问。
他们都端着一杆长柄武器,全身防护服,戴着不透明的护目镜。我扫了眼他们手中的疑似铳枪,不动声色调整角度把葛罗莉亚护在身后,小声道:“这群人是谁?”
“我不知道。”小姑娘同样小声回答,声音发颤,“我没见过,可能也是研究人员。”
“报你父亲的名号有用吗?”趁着对面没进一步动作,我抓紧时间沟通。
可惜没拖延多久。那边打头的白大褂举起铳枪冲着我:“重复一遍!身份不明的入侵者,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地转过身来,否则我们就开火了!”
葛罗莉亚的手也在抖:“特拉维斯·V·亨特。我爸爸的名字。”
为什么是亨特,而非葛罗莉亚?疑问飞掠而过。我无暇理睬,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态:“我们没有武器。这是亨特先生的女儿,我受雇护送她安全回家。你们最好有充足的理由挡在这里!”说着,我让开一些,让葛罗莉亚露出她俏生生的小脑袋。
还是那个打头的白大褂,半信半疑地重复我的名号:“亨特先生?特拉维斯·亨特?”
我把自己形容得像是个管家或是雇员,秉着一股倨傲,哼了一声表示肯定。
话音未落,一群白大褂整齐划一地举铳瞄准,黑洞洞的枪口排了一排。
场面威慑力极强,我差点当场吓得腿软,勉强把葛罗莉亚又拦到身后,皱眉以对。至少目前,面对远程射击武器,我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越是死局越要镇定要镇定镇定……我在心底反反复复复读,硬是忍下了没有开口。
领头的白大褂做个手势,指示部下暂缓开火保持警惕;葛罗莉亚躲在江离身后,精致小脸蛋上秀眉蹙起。这不对劲。两边的人因着不同的理由想着同一件事。这很不对劲。
夹在中间的江离把葛罗莉亚遮得严严实实,神经高度绷紧,死死盯着白大褂的一举一动。身前那批全副武装的别动队隶属于这栋大楼,此时奉命前来,手中的铳械早就卸除保险上膛,随时可以开火;身后的小姑娘正凝聚着这个年纪全无可能修习的完备防御术法,并竭力掩盖着源石技艺的法力波动:而江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更不会知道,此时正有一个全新的视角在对她的所作所为进行观测、评述。
她只知道她不能退。
“你们刚从史丹利博士的办公室出来?”白大褂摸摸面罩,递出这么句话。
“我不认识什么史丹利。我刚带着葛罗莉亚从亨特先生的实验室出来。”我自以为圆得滴水不漏。
白大褂身后的部下凑上前,与领头人小声交谈了几句。之后打头的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一挥手敬了个半标不准的礼:“好的,你们请便。我们奉命行事,还请谅解。”
我松一口气,回身,却正撞见葛罗莉亚那对琥珀色的双眸。冷冽如雪,锋锐如刀。
我差点被划伤。失神间,身后那白大褂的大吼声已窜入脑海:“开火!”
无数铳械的轰鸣爆响划破思绪,穿透耳膜。本应有一句夺去生命紧随其后,可是没有。事发突然,江离只来得及张开怀抱,把葛罗莉亚紧紧拢在怀中;而菲林姑娘手中的凝练术法早已蓄势待发,却突兀地无声无息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尘灰砂砾构建的土墙,携着无匹的破空声响聚合夯实。
“发现目标!位置代号02M-RF42!请求增援!重复一遍,发现目标,位置……”
我慢慢回身,无意识间依然把葛罗莉亚锢得死紧。像是凭空现形一般,一座土墙直接隔断了这条走廊。
我勉强抽动嘴角,低头看看自己掌心,声音梦呓般细碎:“这,这是我做的?”
葛罗莉亚也呆滞着,视线顺着我的落在交错的掌纹上:“是,是吧?”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我看向那座无比坚实的土墙。单听声响,对面的白大褂们肯定换过一次弹了,火力与无力正一同倾泻。
“至少,正确的路,是在这边。”葛罗莉亚盯着那堵墙深吸一口气,指指土墙没有隔断的我们身后,指尖轻颤。
对了……这是梦来着。
一股难以描绘的兴奋,电光石火般闪过。
有什么危险的想法在拼凑自身。但没来得及成型,我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你没事吧?”葛罗莉亚慌忙抓着我胳膊,抬头看我脸色。
江离把手中的血不动声色擦掉:“不,没事。”
梦里面会受伤流血吗……?
她把葛罗莉亚松开,长喘一口气:“带路吧,我会护你周全。”
可她并不知道,葛罗莉亚所知的正确的路,其实正是白大褂一行来的方向。她父亲在做完实验后会经由这条路去检验部门取报告,再通过不远处的员工电梯离开。而葛罗莉亚也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已在检验科的高敏感源石器械前唐突地失控。锋锐的结晶刺破了颅骨包裹了胸腔,化作了活体源石怪物在疯狂地宣泄暴力。清除这些原本不应发生的疏漏正是白大褂们的使命,他们的铳械能够轻而易举穿透痼结的源石,却打不穿那层土墙。
拐过拐角,穿过走廊,通过了空无一人的员工休息室,白大褂队长的传讯声渐小渐远,周遭环境逐渐变成正常的办公室陈设。桌上的文件散乱堆积着,我草草扫了一眼,都是同一板式的病危通知书,没有署名。打印机嗡动作响,一章一章的纸张们在空中翻飞,标题写着HighTwins。电脑照常运行,杯子里的饮料犹有热气升腾,惟独没有旁人。
意识到自己掌握了不得了的能力后,一路上我都提防着那些关上的办公室门,随时预备着应对里边可能会跳出来拦路的敌对生物。可是没有,一路上风平浪静,空无一人,连白大褂叫的增援也没见着,诡异至极。
走廊前边敞开着一扇门,门后是大面积的玻璃,隐约能看见吊台般的器械与垂下的钢筋;左边也开着一扇门,90度向外打开拦在了路中央,里边光线昏暗,如员工休息室里一般,墙上的标牌写着“维修室”。方才的动静震耳欲聋,这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葛罗莉亚扯扯我的袖子,颇有些畏缩的模样:“我不是很确定该走哪边……也许,左边?”
“我相信你。”我简明扼要,“确认吗?”
她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在我疑惑之前,她便答道:“嗯,左边吧。”
我于是牵着小小菲林躲进昏暗之中,打了个响指唤出一团光源。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仅仅是又一条通道,尽头像是一排楼梯。我关上门。
就在我将门关好的下一刻,走廊上一瞬间人声鼎沸!
有人在奔跑,有女人在尖叫,原本位于前方的方向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步调,白大褂队长的声音透过传讯器播放:“确认目标为两名女性,术法实力强大,请求增援。目标提及八年前死亡的特拉维斯·亨特博士,怀疑为时间封冻——”
不。根本不止,这些声音还有,还有更多!它们一齐作响,就在那个瞬间,他们就像,像是直接出现!他们可能原本就在,那条走廊,那个空间,管他什么,只是无法被直接观测到——
我屏住呼吸,哆哆嗦嗦靠着门坐下,把不知所措的葛罗莉亚拉到怀里。显然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不该是这样的!那队长说亨特博士已经死了有八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是葛罗莉亚经历过的事件!我们刚刚到底走过了什么?我不应该只是帮她逃出这鬼地方的吗?
我甚至拿不准应该怎么安慰她,或是向她解释屋外的喊话……
可葛罗莉亚只是缩在我怀里,抱着我,头埋在我的胸前,身子轻轻颤动。没来由地,我就是相信外边那些人进不来,也不会选择进来。这条线路是安全的,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我们选择离开。我就是这样想的。原因无需存在。
我长叹一口气,揉揉她的头发。等她缓过劲了,轻声开口:“走吗?”
她的眸子真的很漂亮,如珠玉般晶莹,内里积蓄着脆弱的悲伤。她看着我,闭上眼,很快又睁开:“走吧。”
我点起又一团光,很快到了前边的楼梯边上。是回旋向下的楼梯,看不到头。拐角后是另一扇门,同样敞开,后边是熟悉的、平静的办公室陈设。
“我们下去?”
“下去吧。”葛罗莉亚表示认同,于是鞋跟叩击楼梯的声音深深浅浅地奏响,泥牛入海般陷入无边阒寂。
四周恢复了同样的安静,安静得我内心发毛。我想要与葛罗莉亚交谈,可小姑娘只是抱着我一只手臂,把嘴唇抿得死紧。那扇门呢?
指尖的光源随心意闪亮,而我也没感受到有什么消耗,便一直让它亮着,间或向下抛出一个黄灿灿的光球,昭示着这段长阶梯剩余的路程。
一直在向下。只有来回的重复的楼梯,因此或许跟某位彭罗斯的构想并无关联。葛罗莉亚闷闷地走着,一步台阶也没有踩错。她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童,骤然接触了这等光怪陆离的事件,却一直紧紧跟着我的步调,不哭不闹的——怎么都像是有问题。因此我也只是在心里过一过“走累了吗”“要不要我抱着你”那样安慰的念头,不敢开口。
“姐姐,”葛罗莉亚忽地扯扯我袖子,仰起头看我,一点历久弥新的苍白笑容重新呈现,“我走累了,能抱着我吗?”
没有惊疑,我只是舒了口气。早就想这样做了,反正力量要求根本不成问题。我稍稍蹲下,打横把菲林姑娘拦腰抱起,她顺势搂住我的脖子。非常经典的时机不恰当的暧昧。
可抱起来没走多久就到底了。
江离没想着要把葛罗莉亚放下,后者也没主动提。维持着这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她们凑上前去。楼梯的尽头是一盏闭合的门,上边悬着一盏昏黄的灯。门上嵌着一个老旧的输入窗口,下边是传统的十位数字键盘。自然,密码是经过精细设置的,不易被蒙出的随机数字。她们不可能知道密码是2-8-4-5。
这栋大楼里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扇门后。
“我有种很不妙的预感。”葛罗莉亚望着那扇门,呼吸打在我的颈侧,“不然,我们换条路吧?”
我抱着她转了一圈。除了下来的楼梯,这个略显狭窄的房间里只有那一扇门。它……应该跟带我走的木门没关系吧?
“我的意思是,走那边。”小姑娘歪头,笑得很是纯良,“你都能凭空造墙了,干脆把这边轰开呗?”
“啊这。”我低头看她。她煞有其事地向我点头。
好像……很有道理?
倒不是不好奇门后的事物,但至少在这栋楼里,选择相信葛罗莉亚的话总是不会有错。同时,我也非常期待自己这“源石技艺”的能耐。
屏息凝神抬手握拳,喉口立时发痒。我强压下要咳嗽的感觉,对着葛罗莉亚手指的方向,虚虚一拳轰出——
或许是因为我下意识不希望太吵闹,或许是我这无名源石技艺的特性使然,一道长长的甬道被我凭空破开,却并未发出太多声响。瞬时的爆鸣声更类似气球爆炸,一点儿砖石瓦砾的碎屑都没能残留。而楼梯上边这才遥遥远远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好像犯罪片中永远迟到一步的巡警。
我抱着姑娘走近甬道口,外面是不知多高的半空与一望无际的黑夜。很久以前我就渴望坠落,心情莫名地阴雨转晴,根本没过脑子,一句话张口就来:“这位美丽的小姐,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葛罗莉亚的回应是搂得更紧了些。身子半蜷起,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答得也不假思索:“我愿意。”
我一步跨出,后脚一蹬,飞跃而下。
风声呼啸,灯火明灭,四周没有明显的建筑物,单在远处隐隐浮现一座小城。我稳稳地抱着怀里的菲林姑娘,在心中构建我们的目的地。在我的敕令之下,一座小型山丘在不远处拔地而起,向着我躬身臣服。
平稳降落后我飞速把葛罗莉亚放在地上,待她稳住身形后立马退开,伏下去大半个身子,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那是非常纯粹的生理性的冲动,没有疼痛,却无法遏制。葛罗莉亚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直到我重新直起腰来。
她走上前,轻柔地抚去江离嘴角的殷红,带点怅然又带点释然:“你感染了。”
江离怔了怔,不明所以:“呃,没事,我不疼,不用担心。就是有点儿晕,可能施法过度。”
葛罗莉亚无声叹息,笑容中饱含着一股与外表不符的温柔。
“江离姐姐。”她温柔地唤道。
“诶。”江离咬着牙关回应,声调颤抖。世界之中惟她一人天旋地转。在她的背后,一扇朴实无华的木门现出形状。
江离毫无所觉,葛罗莉亚却看得分明。但菲林姑娘不愿细看,扭头瞥了眼方才的高楼,轻若蝉翼地道了声谢,双手环上江离后颈,踮脚。
金发小姑娘缓慢而郑重地吻上了黑发少女的唇,虔诚得像是朝圣。吻技生涩,让人不敢恭维,可显然值得黑发少女用上全身心的专注去回应。唇齿间的隔阂被叩开,相异的灵魂相互和解,在高涨的情意下与津液一同交融。而她们身后,曾囚禁过葛罗莉亚的高大建筑正分崩离析。
葛罗莉亚吻得那样投入,那样用力,推得江离逐渐失去平衡,一同向后仰倒。猝不及防间脱开暧昧,江离惊恐地睁了眼,却只来得及望见菲林姑娘蓄着悲悯的橙眸。像是坠入漆黑的深井,色彩斑斓的世界一瞬远去,而她甚至来不及唤出哪怕一声。
葛罗莉亚向前一个趔趄,站稳了身形。那对黝黑色的眸子在漆黑中沉没,那扇木门早就消失不见。她怔怔地看了很久,扭头。方才的建筑也已消失不见,徒留下一地瓦砾尘灰。就好像她造成的一切都只能被抹去,毕竟这里只不过是——
不对。还剩下脚下这个土丘。
她嗤了一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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