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六卷 （2）

　　（2）结弦之章·毒瘤

　　医院里充斥着白色，墙壁、天花板都白得令人窒息，少数不同的颜色，是某些部位因受潮而泛黄。

　　饮料已经差不多吸尽 ，包装盒开始缩瘪，我咬住吸管，饮料盒吊在下巴下面。

　　我仰头靠在等候区的长椅上，手无力地放在两边。本来昨天晚上就想赶过来的，但姐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近乎崩溃，一直目光呆滞，像是精神游离在身体之外。姐姐的右肩关节脱臼了，是因为下落时被猛地拽住的结果。比起本可能发生的悲剧，已经不止是万幸。

　　石田他，从高出坠落，昏迷不醒。之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掉进了水里，偶然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他，直接把他送进了医院。听医生说，他的屁股和肩膀受到了强烈撞击。

　　今天一早我就赶过来了，令我伤心的是，石田直到第二天也没能醒过来。

　　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啊？鼻子酸酸的。

　　饮料盒里连残余液体的响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吸气声。我拿下包装盒。

　　身旁走过一个挎着单肩包的人，是石田的妈妈！她的背佝偻着，完全不像我映像中爽朗爱笑，富有年轻人活力的她。

　　“阿姨！”我从长椅上跳下来，理着带子，把相机放到腰后头。

　　阿姨停下脚步，回过头。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血丝。

　　“结弦妹妹。”她挤出笑容。

　　其实阿姨的笑容不像是强做出来的，但我心里头觉得，按她的心情应当是这样。

　　我小跑到她身边，“终于找到您了！给店里打电话也没人接，医生又不允许我进去探望他。”

　　“现在可以去探望他了哦。”阿姨眯起眼，嘴角浅扬。“将也今天转病房了，我带你去吧，在403号房。”

　　“请等一下。”我留住阿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发邮件。“我叫上姐姐，我想让她跟你们道个歉。”

　　阿姨走到我身边，俯下身，伸手盖住屏幕，脸上的表情是自我认识她以来一贯的温柔。“不用了，不用道歉的。”

　　“不行！”我摇头。

　　“石田太太。”听声音，妈妈来了。

　　我侧目望去，妈妈眉头紧锁，快步向这边走来。石田的妈妈顿时神色慌乱，不知所措地直起身，我不清楚为什么她反倒是显露不安的一方。

　　哒哒的脚步在离我们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观察着两个面对面站立的人。妈妈的眼睛里是毫不犹豫的坚定，而石田的妈妈却目光忽闪，躲闪着妈妈。

　　她垂下头。“对不起，西......西宫太太。事情变成这样子，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解，为何阿姨要道歉？这次别说不是石田的错，他还救了姐姐的命。她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石田太太。”妈妈打断她。

　　妈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跪在地下，伏下身，手贴在地上，头在石田妈妈的脚前磕了下去。

　　“石田太太，真的非常对不起！”

　　心里难受地像盘着条毒蛇，我咽下一口唾沫，味道是苦的。

　　我不是不能接受妈妈下跪，来之前我就预感到了，照她的性格，必定会用这种方式谢罪。更何况，这件事上，我们别无选择。只是，真正亲临现场看见亲人在别人面前屈膝，我才发现这多么压抑人心。

　　石田的妈妈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请......请不要这样！”她失声惊叫，想要扶妈妈起来。“一定是我儿子又对硝子妹妹做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她果然搞错了，所以面对妈妈才会那样不安。我把相机取下来，调出昨晚的录像。从内容来看，它一开始在石田手里，然后掉到地上，录下了昨晚的一切。我推测是不懂相机的石田无意中摁下了录像键。

　　昨晚看到这段录像时，震惊至极，姐姐爬上护栏往下跳的全过程都在里面。在已经知道姐姐获救的前提下，看见石田摔倒后，爬起来冲向阳台，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石田翻出阳台的一瞬间，我撒开手，把相机扔在书桌上，闭紧双眼。我忘记捂耳朵了，坠物撞击水面的轰响无情地钻了进来。

　　“阿姨，您弄错了。不怪石田！都是我那个混蛋姐姐！她本来......打算自杀的......”即使现在，说出自杀这个词，还是让我觉得不真实。“是石田救了那个混蛋姐姐。”

　　我把相机荧屏朝向阿姨，递到她手上。阿姨拿相机的手在颤抖。不久，她捂住嘴，神色惊恐。

　　在妈妈边上，我也跪了下来。“都怪我，没有看住她，对不起，阿姨！”

　　头触地面的一瞬间，我感觉到妈妈的身躯微微一震。

　　“请快起来吧！”阿姨弯下腰，把手同时搭在妈妈和我的肩上。

　　妈妈没有动，我自然不能在她之前抬头。直到阿姨再三请求，妈妈才让头稍稍离开地面，但手仍然钉在地上。

　　我跟着直起身。

　　“硝子妹妹得救了应该高兴才是！快起来吧，不要再自责了。那，硝子妹妹怎么样了？她现在精神状态如何？”阿姨强作笑颜，语尾带着啜泣。

　　“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低头说道:“但是她现在行动有点受影响，可能会花些时间。”

　　“你去接她吧。”终于肯站起身的妈妈对我说。

　　我应声而起，向医院门口走去。速度渐渐加快，不久就跑了起来。我不敢回头看她们，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是阿姨悲伤的笑容，又或者是妈妈的背影。我不清楚。

　　我闷着头往外跑，刚出住院部大门，就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鼻子生疼。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佐原姐姐站在我面前。

　　她捂着肚子，我刚才撞到了她腹部的位置。她边上是大便头永束。

　　“结弦妹妹，没事吧？”她关切地问道。

　　“没事，你们怎么会......”我揉着鼻子。

　　“是也将的妈妈联系我的。”永束开口答道。

　　佐原姐姐点了一下头，“我是从永束同学那里得到消息的。”

　　“虽然也将可能不愿意，但是我还是通知了大家。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永束的音量越来越低。

　　“这样啊。”我低吟，“可他现在还没醒过来。”

　　一瞬间都泄了气，大家低头看着地面。

　　“那我先去接我姐姐了。”我打破沉默，告知他们石田的病房号，继续往外走。

　　“等等我，结弦妹妹，我和你一起去。”佐原姐姐追了上来。

　　“别给我一直沉默，说句话啊！”医院围墙那边的停车区，救护车遮挡的地方，传来喊叫。

　　心里头咯噔一下。

　　佐原姐姐也意识到了，紧张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往那边跑去。明明穿着高跟鞋，佐原姐姐的速度却比我要快。

　　“小直！”先来到救护车另一侧的佐原姐姐喊了一声。

　　姐姐坐倒在水泥地上，无力地靠着铁丝网。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遍布伤痕。植野抬起脚，大力踹在姐姐头边，铁丝网被震得连着几米都在发颤。我虽然在她背后，但能看见那张扭曲的脸。

　　“为什么受伤的是石田而不是你这个贱货！”

　　听到佐原姐姐的呼喊，她放下脚，回头看着我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哦，对了。”她语气骤然平静。“我把你写给我的信带过来了。”

　　我睁大眼睛。她想干什么？

　　“嗯，我看看。”她拿出一个信封，还是封好的。“不好意思，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她拆开信封，取出折叠的信纸，语气就像是在做最普通的聊天。她开始读姐姐的信。这期间，姐姐用左手支撑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低着头，头发全部垂在面前，遮住她的脸。

　　“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理解能力都很没自信，我无法判断自己感知到的东西是不是建立在客观真实上的，我总是比别人更晚察觉到真相，我时常因此陷入恐惧。就算鼓起勇气询问他人，也要堆出笑脸。为了不影响别人的心情，用自以为最安全的方式去和他人交流，处处小心以免让对方不开心，以此弥补我的后知后觉。在以前的同学看来，我一定是个不通人心意且又冷漠无趣的人。只知道说谢谢和对不起。植野同学，你和我说过，我根本没打算和你交流。那么现在，我不再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认为我这么做是合理的。因为我的关系，我妹妹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而她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的亲人。为了她，我希望能够和大家一样，能够和正常人一样。所以，我迫切地渴望融入你们。但同时，每一次尝试，都给大家带来麻烦。渴望和不安，我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中挣扎，我只能拼命地强颜欢笑。渐渐的，强颜欢笑也让我筋疲力尽......

　　植野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这就是你变成这样的原因啊？”她继续——

　　“那天在摩天轮里，你说出了我烦恼的根源。其实我想向你说声谢谢。你说我一直都没有改变，谢谢你让我明白这点。接下来我会去改变我自己的。”

　　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被撕裂了。姐姐之所以这样，不光是她自身的原因，还是因为我！而且......主要是因为我......而我，却一直自大地认为自己在保护她。根本不知道，她在为我承受伤害。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我们是......姐妹啊......

　　视线开始模糊，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说我们是姐妹了，我连你的所思所想都不清楚。

　　植野重新把信叠好，随手一扔。信纸缓缓飘向我，停在脚尖前面。

　　“不用谢，西宫同学。那么，我给你一个建议吧。”植野竖起食指，说话时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抡起拳头，砸在姐姐头上，姐姐再次倒下。植野上前一步，猛踩姐姐的肩膀。

　　“想要当悲剧的女主角，先学会自己擦屁股啊！”植野歇斯底里地怒吼。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我是因为害怕而不敢上前，还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只是看着，看着姐姐被人疯狂殴打。

　　“你这颗毒瘤！毒瘤！毒瘤！”植野终于停止践踏，喘着粗气。

　　佐原姐姐忽然跨到缩在地上的姐姐和植野之间，蹲下来，张开双臂，把姐姐罩在身后。她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坚定的眼神。

　　“你干嘛啊？佐原！这家伙明摆着想让我揍她一顿啊！”植野大声叫喊。“你再不让开，我就和你绝交！”

　　佐原姐姐什么都没说，更没有改变姿态，唯一发生变化的，是眼神更加坚定。两个人在对峙。

　　仅仅沉默几秒钟，植野一把推倒了佐原姐姐，摔倒的时候，她的左脚外翻，高跟鞋发出咔擦的声响，鞋跟折断了。佐原姐姐显得很痛苦，可能是脚扭伤了。

　　“哼，穿了平时没穿惯的鞋子，所以才会摔倒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时髦？可惜完全不是。虽然你也很努力，可是抱歉，你做不到。”

　　植野无情地嘲讽。

　　佐原姐姐坐正，仰视植野。“正是为了习惯它，所以我才要穿。”

　　“啊？莫名其妙。”

　　“小直！你太不顾人感受了！”

　　“哈，又来了。西宫同学的拿手好戏，借刀杀人！”

　　“我们是朋友啊！不要再这么做了！”佐原姐姐闭上眼睛大喊。

　　有那么一刻，我竟觉得植野冷静了下来。

　　“小直，你不要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要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啊！姐姐！”目睹植野接下来的行动，我大为惊恐。

　　植野拽住姐姐的头发走了几步，姐姐毫无反抗的力量，膝盖在被拖行时磨出了血痕。

　　“想说教，别对着我说啊！对她说！”植野几乎是把姐姐的头甩上铁丝网的，铁丝网又一次震动。“这个贱货根本不了解大家的心情！自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擅自从楼上跳下去打算了事。噢，对哦，应该告诉你，你这么做只会给在乎你的人徒增悲伤！你难道以为他们会很轻松吗？像扔掉了一个包袱？错了！如果那天你真的自杀成功了，你妹妹、你妈妈我不管。我所确定的是，你把石田彻底推进了罪恶感的深渊！他这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姐姐脸上，我想捂上耳朵，却觉得乏力，抬不起手。

　　佐原姐姐坐在那里，目光呆滞。

　　“真是个——自以为是！性格恶劣的女人！”植野每咒骂一次，紧跟着就会打姐姐一巴掌。

　　姐姐吊在她手中，不停地左右转头。一直没有做声的姐姐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呻吟，血从嘴角滴到地上，与灰尘混在一起。

　　眼泪决堤了。

　　“不要再打了，求求你，不要再打了！”我用轻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央求植野。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是妈妈！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沉默不语，走到植野身后，抡起胳膊。

　　啪的一声，植野松开手，倒在铁丝网上，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我毫无准备，被震住了。

　　妈妈俯下身，搂着姐姐的肩膀，抱她了起来，让她靠着救护车坐下。

　　她回头面朝植野的过程中，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忍不住一哆嗦。

　　植野还在捂着脸喘息，妈妈再次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