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反亚裔仇恨运动中,被视而不见的“隐秘”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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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剧连着悲剧,但因为人们不愿正视一些令人尴尬的现实,改变迟迟不能到来。

  (当地时间2021年3月21日,美国纽约,民众参加“停止仇恨亚裔”游行和集会)

  几声枪响,几声惨叫,蔓延开来的血泊,嘎然而止的生命。3月16日傍晚发生在亚特兰大的那场枪案和美国发生的很多这一类的滥杀事件一样让人们震惊、哀叹。可对于美国亚裔和华人来说,这次却与以往有所不同,八名死者中有六名是亚裔女性,包括四名韩裔和两名华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惯常的眼泪和沉默被怒吼取代,全美国很多地方都接连发生了大规模集会示威,人们—不只是亚裔,成群结队走上街头,手持标语高喊口号,呼吁停止针对亚裔的仇恨暴力。从总统拜登到各地州长市长民选官员,全都站出来谴责暴行,安抚亚裔社区。

  多地警局加强了在亚裔聚居地区的巡逻和保护,纽约市警局的反亚裔仇恨小组增添了新鲜血液,局长还特意带新警员到华人聚居的布鲁克林八大道拜访,誓言对针对亚裔的暴力决不手软。

  亚裔这个信奉“沉默是金”、也因而在美国一直以来都被视而不见的族群,终于以最沉重的代价,成了全美的焦点。

  可在这场以亚裔为中心的方兴未艾的新民权运动中,却有一些“隐秘”,人们心知肚明,却因为不大符合轮廓清晰、泾渭分明的主流叙事,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和遗忘。但它们的存在却让人如芒在背,不得不去思考维权这面正义的大旗下,那些令人尴尬和无奈的惨淡现实。

  一个微信帖

  去年4月1日,很多在纽约的华人一大早起来就在微信上看到了一条帖子。那是一个来自Istagram的截屏图,图中一个叫“纽约反亚裔俱乐部”的用户写到:“明天,我和我的人将会他妈的带上枪,对我们在唐人街看到的每一个人开枪,这是我们能在纽约消灭新冠感染的唯一办法。”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种一下子从睡眼惺忪的迷离状态吓醒的感觉,好像大冬天刚钻出热被窝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我立刻联系了警察,并从警察那儿得知为这件事报警的不只我一人。

  (2020年4月1日,国外某社交平台帐号发布针对亚裔的言论,令人毛骨悚然)

  那一天是愚人节,没人确知这是不是一个愚蠢的愚人节玩笑。但对于在美国的华人来说,这种惊慌的反应并不是虚张声势。在那之前的一两个月,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华人就已经被当成替罪羊。唐人街的店铺顾客锐减,有些店铺被涂上“华人是病毒”的涂鸦,在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甚至自己家门口,华人被吐吐沫甚至拳打脚踢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尤其是时任总统特朗普和白宫要员开始公开使用“中国病毒”之后,这样的事明显更加频繁。

  其中的一些攻击受到关注。比如在纽约布鲁克林,一位89岁的华人老太走在街上,被两个从身旁走过的半大小子从后背点燃了衣服,引来华裔嘻哈歌手余雷蒙为她组织示威喊冤,影星吴彦祖为她悬赏10万美元缉凶。《纽约客》杂志记者樊嘉扬发推文,讲述她因为是华人在家门口被人辱骂,获得了2万多条转发,8000多条留言,引起了从普通读者到州议员的关心和问候。

  但绝大多数事件被忽略了。一些亚裔民权组织成立的“停止仇恨亚太裔”网络投诉平台,从去年3月中至今年2月初收到近3800单相关投诉,但大多数并没有媒体报道过。而因为亚裔息事宁人的传统习惯,更多的此类事件甚至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亚特兰大事件中的凶嫌隆恩(Robert Aaron Long)称他并非针对亚裔,而是因为自己的性瘾与他笃信的基督教教义相违背,才跑到三家按摩店杀人,希望铲除它们对他的“诱惑”,目前隆恩也未被以种族仇恨的罪名起诉。但无论他的动机如何,从去年疫情开始故事就已经在朝血腥悲剧的方向发展,这样的惨案早晚都会发生。可惜这条对于华人和亚裔来说如此明显的脉络,连同他们的号呼一起,直到现在才被这个国家看见和听见。

  (亚特兰大市枪击案嫌疑人隆恩Robert Aaron Long)

  但这也不奇怪。美国亚裔历史上经历过排华法案、日裔集中营的迫害,今天他们的子女挑灯夜战,纷纷考入美国名校时,又遇上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平权法案录取改革。这些改革的支持者们主张取消入学考试,平均分配名额,以使很多目前亚裔学生居多的名校在族裔构成上更平衡。

  亚裔父母高喊不公,但也并没有多少人听见。这些年倒是有不少研究指出,亚裔的收入水平和教育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远高于其他少数族裔;也有很多美国的民权人士对我说,在美国亚裔受到的伤害比其他少数族裔曾受过的非人待遇轻得多。

  但历史的伤害真的能比较出轻重吗?就算可以,历史上受伤害的程度真的应当作为一个种族是否受到重视的标准吗?一部分人的财富积累就可以让整个族群承受的苦痛一笔勾销吗? 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我能告诉你的只是,去年四月微信上那张让人不寒而栗的截屏帖,在多人报警、警方立案之后,就像很多此类事件一样,石沉大海了。

  “Spa”这个词

  亚特兰大枪案发生后,一家美国主流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我对事件的看法。他是美国出生的华人,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都聊得来,但他提出的一个问题却令我困惑。

  “主流英文媒体在报道这起事件时都把‘spa’这个词放在标题里,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为什么呢?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啊。”我说。

  “可我采访的一些亚裔都觉得这样不妥,我自己对此也觉得不大舒服。”他说。

  “Spa”中文里是水疗馆,一般也会提供按摩服务。亚特兰大枪击案的凶嫌接连在当地三家按摩店里开了枪,死亡的六名亚裔都是这些店里的工作人员。这三家店挂出的招牌也很直言不讳,一家叫“黄金水疗”,一家叫“芳香疗愈水疗”,还有一家叫“杨氏亚裔按摩”。

  (亚特兰大枪击案中的一家水疗馆)

  但在美国,按摩这种由移民带来的服务常常引发人们对色情的联想。这种联想并非全无道理,根据执法人员的估计,全美至少有9000家按摩店提供色情服务,行业年收入超过30亿美元。亚裔移民女性是这个行业的主力,其中部分原因是美国男人对亚洲女性娇柔温顺的性幻想为亚裔女性进入这个行业提供了广阔的市场。

  韩裔在这个领域首当其冲。当年朝鲜战争中,很多赴朝鲜作战的美国大兵曾经在朝鲜妓女身上寻找慰籍,使一些韩国人移民来到美国后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继续这门生意。而华人近年来在色情按摩行业后来居上。2019年2月,新英格兰爱国者美式足球队老板、77岁的克里夫特(Robert K. Kraft)涉嫌在佛罗里达的“亚洲兰花日间水疗店”买春被捕,随即媒体就爆出这家店曾经是特朗普总统的竞选捐款金主、华人杨莅的产业。

  在纽约的华人区法拉盛只有短短的一个街区的40路上,曾经坐落着八个色情按摩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华裔按摩女们常常站在路口拉客,遭到周边居民和店家的抵制,也曾经引发当地市议员办公室和警局联手整治。

  从事色情行业的移民女性有些并非自愿。美国人口贩卖案件近年来一直呈上升之势,2017年全美人口贩卖热线接到的受害人求助电话就已经超过一万单。官方数据显示,82%的人口贩卖受害人最终都被卖到了色情行业。但也有不少人是为了谋生主动进入这个行业,美国留给不谙英语的中年移民女性的工作机会并不充裕,而色情服务的小时工资往往比保姆和清洁工要高出几十倍。

  目前并没有证据显示亚特兰大枪击案的受害人曾提供色情服务。已知的信息包括:警方说凶嫌曾经光顾过出事的三家按摩店中的两家,而三家店都在色情服务大众点评网站Rubmaps上榜上有名。

  所有这些都给习惯了按黑白对错对生活做出简单诠释的公众带来了诸多不便,所以很多人干脆选择顾左右而言他,连媒体也不再去追究这三家店的性质。出于人类善良的本心,这种避讳是可以理解的,但善良的人也未必想到这种避讳中隐藏的伤害。

  2017年,来自中国东北的38岁华裔按摩女宋扬在警察突击执法中,从法拉盛的一家按摩店坠楼身亡。没有证据表明她是被迫进入这个行业,但她的血洒在人来人往的40路上,难道不触目惊心吗?宋扬死后,她的母亲和弟弟从万里之外的老家来到美国为她讨公道,最后捧着她的骨灰无功而返,他们的背影难道不令人心碎吗?亚特兰大枪击案中的一名华裔死者,至今没有亲友公开悼念,人们完全不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她的亡魂难道不会寂寞吗?

  更重要的是,如果连“水疗馆”这个词都要避而不谈的话,这是要传递出什么样的信息?难道所有的“水疗馆”都提供色情服务吗?难道这三家店的属性妨碍公众去呼唤正义吗?难道提供色情服务的人,她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所谓“攻守同盟”

  “很多人不相信人们能站在一起,他们最喜欢给人贴标签,非裔、还有亚裔,说我们是罪犯,可当白人至上主义犯下暴行,他们就说他只是精神健康出了问题。去你的......我们希望你们活着,因为我们也想要活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站在这里。”黑人演员、剧作者科菲(编者注:COFFEY,他只用单名)站在人群中间的高阶上挥舞着手臂说,旁边的高分贝扬声器,把他的声音传出好几条街。

  这是发生在3月21日曼哈顿联合广场的一场集会,和这天全城的多场集会示威一样,它的主题也是反对针对亚裔的仇恨。不同的是,这场集会是由几个黑人和华人年轻人共同组织的。除了为亚裔鸣不平,他们想要传达的理念还有:亚裔和非裔都是受苦人,应当携手反对共同的敌人——白人至上种族主义。

  这场集会吸引了近千人到场,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清澈的目光、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手中并排举起的“黑人的命是命,亚裔的命也是命”的标语牌,已经足够证明他们是真心相信亚裔和非裔之间攻守同盟的联合阵线,不仅必不可少,而且势不可挡。

  当地时间2021年3月22日,美国加州,民众参加停止仇恨亚裔的集会。

  但这时候,在微信上,很多华人已经开始对这波反亚裔歧视的操作议论纷纷。在亚特兰大枪案发生之后,因为凶嫌是白人,整个舆论迅速转向对白人至上主义的反击。但事实上,在目前见诸报端的所有针对亚裔的攻击事件中,白人施暴者只占极少数,大多数是黑人。

  亚裔和非裔这两个族裔在美国的历史中一直维持着兄弟反目般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两个族裔的民权领袖在维权运动中常常站在一起。1869年,在美国立法者辩论是否对中国和日本移民入境进行限制时,黑人民权活动家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就曾经站出来强烈反对。

  1982年底特律的华人青年陈国仁被因为日本车抢占市场中面临失业危险的白人车厂父子当成日本人用棒球棒打死,后来曾参选美国总统的黑人牧师杰克逊(Jesse Jackson)和亚裔肩并肩为陈家争取正义。2015年以百岁高龄辞世的华人民权领袖陈玉平(Grace Lee Boggs)更是在50年代就冒天下大不韪嫁给了黑人社会活动家James Bogg,为黑人平等权益奔走号呼了半个多世纪。

  另一方面,这两个族裔对对方的猜忌、甚至敌意也从来没有消失过。七八十年代就开始大批在美国开蔬果店的韩裔,最早把生意扩展到黑人区,也经常有黑人顾客抱怨被店主歧视而引起纠纷。1992年,黑人金恩(Rodney King )酒驾被捕后被警察惨无人道地虐打,引起黑人大骚乱,整整一个星期的烧抢砸,韩裔蔬果店成了出气筒,很多韩裔店主不得不买枪自卫。

  进入2000年代,因为华人区餐馆的饱和,华人外卖餐馆开始向黑人区扩展,也曾发生过黑人为了抢一顿免费餐,开枪打死华人外卖郎的事件。去年黑人佛洛伊德死在警察手下引起的反警察暴力大游行中,一些华人店铺被打砸,很多华人在法拉盛图书馆前举行示威,反对削减警察经费,呼吁加强警力保护治安。

  那场示威中不少华人高举着“亚裔的命也是命”的标语,意在与黑人对垒而不是联合。而同时在华人社区,特别是老一代华人移民中,对黑人使用歧视性的称呼也屡见不鲜。

  这种隔阂在3月21日的集会现场仍然清晰可见。参与组织集会的华裔设计师周道一在讲话中直言不讳提及亚裔社区存在的对黑人的歧视,“使黑人被杀害的那些思维和如今在亚特兰大造成亚裔被杀的思维是一样的,”他说,“历史上非裔和华裔社区在民权运动中本来就携手并肩,但亚裔社区自身的沉默和对白人特权的向往,加大了两个社区的隔阂。今天亚裔社区也应当思考,我们必须正视自己长期存在的对黑人的歧视,在自己的社区里停止将黑人‘罪犯化’。我们必须明白,只有当所有人都安全了,我们自己才是安全的。”

  但从事影视行业的黑人戴希尔(Darryal Dashiell)却对我说,他对所谓“联手”的概念一直心存疑虑,“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联手,都是黑人打下地基,然后果实被别的族裔抢走。现在人们都在说反亚裔仇恨,黑人命重要运动就没人提了。我不觉得美国有大规模歧视亚裔的潮流,你们已经实现了成功,在各个行业出类拔萃,我见过更多的是亚裔对黑人的歧视,到黑人社区开店,却欺负黑人顾客。如果现在的运动能够让我们消除长期的隔阂,把关注点放在共同的利益上当然是好,但我现在看不到这样的希望。”

  其实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苦命人之间的互相争斗并不新鲜,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他们除了从对方嘴里夺食之外别无选择。但这之后就是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冤冤相报。要解开这道贯穿人类社会的死结,需要超群的政治智慧、水滴石穿的耐力和雷打不动的真心,太难了。

  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美国族裔问题长期以来都定调在鲜明的黑白对立的主题,小心避开少数族裔之间的矛盾这个灰色地带,好像只要视而不见,问题就会自己消失。

  亚特兰大枪击案刚好是白人凶嫌,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的针对亚裔的仇视攻击浪潮,终于像搭上了顺风车引起了主流社会的关注。悲剧罩上了违和的“幸运”色彩,更让人欲哭无泪。可这种“幸运”又能持续多久呢?戴希尔说,人们现在关注反亚裔仇恨,黑人命重要运动就被遗忘了。而3月22日科罗拉多Boulder市导致十人丧命的超市枪击案发生后,媒体和网络上对反亚裔仇恨的讨论也已经明显少了很多。

  悲剧连着悲剧,而改变却因为人们不愿正视一些令人尴尬的现实迟迟不能到来。热闹过去之后,只能自己舔舐还在滴血的伤口。这样的剧情重复了太多次,实在也没什么新意了。

  (荣筱箐,纽约媒体记者,AliciaPatterson Fellow,普利策中心新闻资助金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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