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禽·幻世浮生 ︱ 东宋4
柳无色看东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柳无色写东宋
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文。
致谢:本文使用书法字“肆”,来自 池大雅;题图来自2021版 《白蛇传·情》剧照,特此致谢,敬请支持。
奇禽
红尘里
剑,在俗传的十八般兵器中排第三,地位却远超其它十七般兵器。
古来的贵族名士,常常把剑当作身份和尊荣的象征。
贯休和尚将“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献给吴越王钱镠,夸赞他的功勋。李白25岁离开故乡蜀中,“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传奇由此而始。
在尚武的东宋,八十一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佩剑的修行者。
剑术主要被总结为八百剑术,又称为《剑典》。神州中人,无论是皇室贵族,还是武林世家,又或江湖游侠,市井浪子,出家之人,所修行的剑术,多由《剑典》中而来。八百剑术称为显剑,而武者秘密修行的剑术,则叫做秘剑。
神州中修炼剑典最多的,要数三百年前的一代“剑山”,修炼有八百《剑典》中的三百零五种。当世最多的,是青城校长的小师叔“剑花”慕容龙虎,已炼成一百零三种。
此外还有青海剑城的“剑痴”难敌,炼成八十九种。
难敌的剑术,人称妖剑。
他本名难小白。
景祐辛丑年春,在京城慈安寺举行祭神武竞时,小白所向披靡,连败青城一十三名高手,最终夺得了魁首。天子赵靖赞他“难逢敌手”,此后天下人遂改称其为难敌。
赵家天子自高祖赵昺起,没有不醉心剑术的。这一年,赵靖登基不久,以祭祀三圣灵之名办的这场武竞,声势浩大,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借机延揽天下英才之意。据说赵靖被小白鬼神莫测的剑术折服,想延请他到宫中授剑,却被阻止。
当时,天子询问坐在侧席的青城校长孙大先生:“你以为如何?”
孙大先生平静地指出:“不可,此剑杀伐过重。”孙大先生身为青城执牛耳者,武学上早已登峰造极,也懂得观人面相,他谆谆告诫赵靖不可起用小白。
青城与剑城在世家中是处于相对立的关系,因此有人认为孙大先生的话是出于私心,想要打压青海剑城。但在这天的武竞中,小白的对手,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也是事实。鲜血将殿上铺设的白沙染红,尸臭味也萦绕众人鼻端,有那撑不住的,悄悄走到一旁呕吐。
事后,慈安寺进行了三个日夜的超度法事,为被杀的十三名武者祈福,听说也是受到孙大先生的指点。
小白以武竞的名义来到京城,在众人眼前亮相,确实是胸怀大志,有待价而沽的意愿。当时,修行是实现阶层迁越的最佳踏板。从京城到乡村,每一年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比武大赛,街道交通常常因此陷入瘫痪状态。籍籍无名的游侠,若能一显绝技,在赛场上胜出,马上能变得意气风发,被各世家争抢,甚至能成为某一世家的赘婿。参加御前武竞的话,就有机会得到天子的嘉奖,进而谋得一官半职,这也是修行者们共同的心愿。
在民间,世人会较为推祟那些有隐士风范的古人,称赞他们不慕荣利、傲视王侯的气节。但从古至今,通过修行而达到登天之境的孤高之人,只存在于传说和折转琉璃里,现实中一个也没有。修行者们从各地而来,参加比武大赛,是对于政治有着莫大的憧憬。修行不论如何精深,若不能为人所知,影响力终究有限。剑,退可保自身安危,进可理通万象,神州的修行者们想要入仕,或是辅佐名门世家,在治世之业中添上自己的一手,泽披万民,是很普遍的事情。
那一天胜出之后,小白的剑术受到称赞,但并没有像榜眼、探花那样被召唤到天子跟前,亲切地寒喧,加官进爵,仅被赐予了一杯表示贺意的酒。
受到此事的影响,各大世家也不再对他抱有兴趣。在世人眼中,小白本就个性怪癖,虽长于剑,却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的哥哥难楼是青海剑城下一任的城主,十分关心他的前程,劝他回家,却被拒绝。
剑城的人十分熟悉这一对同胞兄弟,关于他俩有很多传言。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小白对兄长心怀怨怼。据说是在两人的束发仪式上,定下了难楼剑城继承人的身份。既是一母所出,年龄也一样,乍然之下身份的改变想必令当时的小白五味杂陈。两人原本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几年之后,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见过难楼的人,都说他令人如沐春风,又自然流露上位者的威压,小白则爱剑成痴,不通世故。
小白在弱冠之前,曾几次向兄长要求剑术对决,引发轩然大波。他的举动被解读为是向少城主之位发起的挑战。就算他不是这样想的,其敏感的身份,必然会召来此种议论。
左右力劝难楼拒绝,说是:“兄弟阋墙,恐有损剑城的名声。”其实是怕万一难楼落败,事情难以收拾。两人天资相仿,实力应在伯仲之间,但难楼身为少主,杂务颇多,必然不能像小白那样专一剑道。
大伙儿都觉得,要是真打的话,难楼输定了。这种时候,拒绝小白的胡闹方是上策。
难楼听出话里的顾忌,他莞尔笑道:“我也想亲眼见识小白的剑法。”传话让小白择定日期地点。
比试定在翌日的早课上,地点还是平日练功的校场,难楼听完报告,对手下说:“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意思是小白若真有挑衅之心,便不该低调,而是大张旗鼓促成此事。
但即使对决只由少数人知悉,也很棘手。无论小白的初衷为何,由他引发此事看来,当初没将他定为继承人,不失为明智之举。
见证人只有二人的剑术老师和几名轮值的陪练。
两人身姿相仿,面貌也有几分相似,都穿便于行动的窄袖短打,小白是一身黑,难楼的衣服则彩绣辉煌,一看就价值不菲。
对峙之时,小白双眼圆睁,目光炯炯,劲瘦的身躯自然而然散发出逼人的气势,毫不犹豫地挺剑抢攻。难楼采取守势,边打边退,绝不以手中的剑与小白硬拼,多以巧劲卸其力道。小白占有上风,口中发出锐利呼喝,压得难楼没有还手之力。
盏茶时分过去,小白泛起潮红的脸颊渐渐变得苍白。细看的话,难楼的脚下一直在绕圈子,不觉又绕到了两人比试开始的地方。与连换七八种剑式,出招角度刁钻的小白相比,难楼的应对平平无奇,抽、带、提、压、点,都是基础剑势。他那乍看柔弱的身躯中,隐含着柔韧、绵长的剑气。
随着时间推移,小白剑中蕴含的霸道之气,如潮水般退却。
“到此为止。”看出端倪的老师叫停二人。
难楼即刻收剑。小白却没,一道白光杀出,泰山压顶般向难楼头上劈下。观战的陪练们看到他的剑势,俱是一惊,霎间,阴影掠过难楼的脸庞,剑尖微颤着,在难楼头顶上方一寸处停住了。
难楼微微一笑,那双女子般的亮丽明眸望向小白,说道:“谢谢赐教。”向他行了一礼。
小白涩然道:“我输了。”
这对兄弟就比试过这么一次。难楼身为剑城之主,剑术自有独到之处,但一生中,他未再和人比武。有人说他是自矜身份,也有人说他是输不起。
小白那时也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大家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十九岁时,他已炼成《剑典》中包括肃之剑在内的排名前三的剑法,剑城中无人敢向他发起挑战。不久,他离开了剑城。他认为,既然无须身份不自由,大可利用这绝佳的机会,游遍五湖四海,和各流派的高手切磋交流。听闻他的决定,众人纷纷叹息:“没想到他的执念如此强烈!”他出自名门,有此等狂傲气度,倒也无可厚非。
之后小白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他五十岁之时,方才携女丹莹回到剑城。
那时丹莹还是个小婴儿,纵然是令天下英雄胆寒的“妖剑”难敌,也应付不了哺乳等照料工作,借着这个契机,难敌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故乡。
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丹莹是难敌的私生女,其实她是被遗弃在慈安寺朱雀大路上的弃婴。慈安寺是皇家寺院,内中除了和尚,只有供养在祠堂的奇禽异兽,其中不乏天姿国色。谣言一时甚嚣尘上。和尚们将女婴送人,但人们说这女婴的来历蹊跷,心生畏惧,依旧将她丢在朱雀大路上。
难敌业已五十,到了向老年过渡的年龄,他无法摆脱出人头地的念头和他的烦忧,依然是孑然一身,天涯漂泊。他将自己的一生,系在剑上,作孤注一掷……踏过无数人的鲜血和失败,才成就了一些名声。然而,所谓分出胜负的决斗,只是想方设法杀死对方而已。这一年,难敌旧地重游,在慈安寺的线香和诵经声中,痛切地觉悟。
捡到女婴之时,她正在哭,向来手刃对手毫不留情的难敌,心中涌起了一股怜悯之情。他伸出自己粗糙的手,笨拙地逗弄她。哭声止住了,婴儿的双眼转向难敌,那是一双没有被尘世烟火熏染的无邪的眼睛,映照天空与大自然的样貌,难敌自己也在里面。
难敌并不追究这孩子的来历,把她抱回去了。
此时族中与难敌同辈的人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膝下更是儿女成行。多年来,难敌居无定所,过着游侠般的生活,回到世家,一时格格不入。大伙儿见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边没有女人照料不方便,纷纷劝他娶妻。
难敌无意于此。为探究剑道,他早已摈弃多余的情感和一般人视为生命重心的家庭。年轻时,他也曾爱慕过一名女子,但彼此间的情仇纠结,终于使二人没有走到一起。
此事要从庚子年说起,正是慈安寺辛丑御前比武的前一年。
雪之华
小白辞别兄长,旅行学艺,不觉历经七个寒暑。他由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出发,走过结冰的黄河,翻越秦岭,往南方各地游荡。独自行走江湖,过的是餐风露宿,朝不保夕的生活,和以前的养尊处优大相径庭。血气方刚的小白,在漫长的旅途和数不尽的白刃相交中,也渐渐蜕变了。身为天下第一剑派的传人,到头来,小白感到能做自己对手的只有兄长。也不是没遇到高手,甚至败于他人剑下,但他并不在意。他反而能够借由这些失败,确认自己的不足,借以突破新的境界。只有兄长带来的挫败感无法克服。
他已非年少,明白在这个世家当道的天下,兄长所处立场的暧昧与所承担的责任,纵使剑术达到再高境界,自己也不会再有与其一决雌雄的机会。离家生活了七年,小白才体会自己心气的高昂。
又见白雪皑皑。
在高约千余丈的天山,高空上的雪云终年不散,山上积雪也终年不化。这里是生命的荒原,极目所见,唯有冰雪无垠。沿着完全没有道路可言的陡峭山脊,小白向最高处的傲峰进发。
地理上而言,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小白探知,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隐世生也在傲峰。此乃天赐的巧合,若能与其比试一番,那就不虚此行了。七年来,小白走遍天下,打遍东西南北,武林中也无人再敢向他发起挑战,因为那是自取其辱。小白二十六岁,已是高处不胜寒。
而天山之寒更上一层。
踏错一步就可能会死。在登山的过程中,小白终于明白,那人为何挑选傲峰作为居所。登山和剑道相似。越是向上攀登就越是力不从心,越向上掉队的人越多,很多登山者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雪山中。
时近午时,小白找到一大块突出的岩石,靠着它坐下喘口气,又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就着雪吃了起来。突然,他停止咀嚼,因为,他听到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的歌声。
越过雪线之后,他还未在山上遇到过一个人,更何况这女子声音颇为娇美。小白深感诡奇,不禁想起当地关于雪女的传说。那是在雪山出没的妖怪,美丽而又恐怖,引诱男子与其交合,男子若想离开,雪女便将其完全冰冻,取走灵魂食用。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歌声在山间形成回音,逐渐地升高,现在他可以确定这名女子是从山上下来,速度奇快。须臾间,人影已奔至眼前。
“咦?”
女子一惊,猛然止住脚步,她那黑色的垂发却不止,依然向前飘动,拂过小白的面庞。
金色的阳光,映在雪女白若新雪的肌肤上,透出玉一般的光泽。小白被她的美貌震慑,茫然伫立。
雪女也打量着他。
他们此时并不知道,这惊鸿一面,就是彼此孽缘的伊始。
没错,雪女正是隐世生之女,得知小白想和父亲比试,她一口回绝:“请回吧,家父早已封剑。”雪女十分清楚父亲剑术的可怕,她不忍这名青年丧生。
然而,小白跟踪她,还是找到了隐世生,那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裹在臃肿的棉服里,又黑又小,双手畏寒似的抱在胸前,只有一双三白眼还算精神。
小白郑重地向他行礼:
“若有幸与您过招,在下希望能尽情施展平生所学。”
隐世生靠缩在梳背椅上,面无表情,也没看他一眼。小白重复一遍,隐世生向他抛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你杀过人吗?”
“有……”小白出自名门,从小接受“仁义礼智信”的教育,性情并不暴虐,和人比武都是点到即止。在不得己的情况下,他的确杀过几个人,那并非愉快的回忆。
“杀我呢,有决心吗?”
小白面带微笑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何出此言呢?他想反问,却感觉无形的压力和深意由对面传来,令他无法简单开口。
雪女捧着茶盘从门口走进来。
“你已败了!”隐世生断然说道。
“有何证据?”小白冷笑接话,随即感到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他“啊”的向后惊跳,已来不及,隐世生的右手随意地伸展开来,拔出了左胁下的佩剑,剑刃顺势挥出,一道白光闪过,小白仰面倒下。
雪女一径低头,擦拭打翻的茶水。
“别收拾了,”隐世生步向小白,首度凝视着他,眼里发出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光芒。“此子还有气。”
之后,小白成为隐世生的门下。
“既然败在我的手下,就得听命于我。”
隐世生是个散修,在东宋,异类无疑。他一生只忠于剑。听说他的妻子是青城慕容家的小姐,因干涉他练剑而被休。他为精进剑术,不惜让自己进入濒死之境,那种时刻,人会被激发出野兽的本能而有意想不到的爆发,这正是他的独门秘诀。
隐世生的剑道十分残酷,称为“极剑道”,与人相争时,必斩决对手。小白伤好之后,检视身上的剑痕,一剑,斜斜由右腰划至左肩,完美地将身体分成两半,他想这人冷静得可怕,大概要达到剑术中的化境,才能在杀人时有这种稳定的气度。
隐世生因狷介的个性,傲视俗流离群索居。到了接近死亡的晚年,他也像一般武术家那样,有了将毕生所学传承的俗念。世间奇行往往因执迷而起,隐世生迷于剑,以至于对一般的人情酬酢毫无热情,他不和人往来,极剑道再厉害,影响不过尔尔。反之,如慕容氏那样在青城任教,学生却可以遍布天下。躯体步向衰朽时,才有了反思过去的契机,然而再来一次的话,也无法违逆本性而活吧?不错,他舍弃自己的本名,改称隐世生,并非大彻大悟,而是命运已将他推到了不容于世的地步。
就是在这样无法豁达的心境中,隐世生等来了小白。
两人在毫无遮蔽的雪山顶上,顶风冒雪展开修行,这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意志的较量。隐世生的剑术具有无情的本质,动手时,毫无愤怒,毫无预谋,仅为探求剑术技巧,就可以冷静的杀人。出身名门世家的小白,是因对政治抱有憧憬而走上剑途,说到底,他厌恶杀人的剑术。但是,政治实质上是不流血的战争,其残酷远超常人想象,跳脱不出霸道的范畴。
自古以来,武者推祟一对一的公平对决,为了绝对的公平,用暗器或者在兵器上涂毒都为人所不齿,用迷药更是小人所为。政治家为达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从未真正进入政治圈的小白,对这些是无法想象的。被称为剑痴的他,内心深处暗藏着和隐世生一争高低的念头,理所当然。随着时间流逝,半强迫性的学习,变得忘我而投入。
山上荒凉而贫瘠,唯有雪女的身影不时出现眼前,为日子增添一分亮色。她背负着和小白相仿的命运。或许是有所预感吧,少女那含情的双眸流露忧色,时常带着复杂的表情望向他。
时值初冬清晨,多彩的霞光映染雪峰,白雪呈绯红状与天边云霓辉映,美不胜收。
隐世生与小白站在傲峰之巅,相对而立。雪女无声仃立一旁。
对峙的两人俱是左脚撤后半步,右手按在剑柄之上,姿势宛如镜像翻转般对称。
微风从山谷吹来,拂动他们的衣角和发丝。
……不知过了多久。
旭日一出照剑吐寒芒。
隐世生与小白同时跃身扑出,人影错落剑光交闪,雪尘未定嘈杂已停。双方距离只在两步之间,顺着脚步看往上半身,隐世生的剑压逼在小白的颈侧,小白的剑刃,已刺入隐世生的心窝。
“啊!”雪女发出一声惊呼。小白归剑入鞘,隐世生鲜血狂涌。
“等得我好苦哟!”隐世生将死的眼中,流露欣慰与感叹的神情,随即倒地不起。
“抱歉……”
翌年,赵天子身边,添了一位红袖添香的佳人——莲妃。五年后天子卸任,后宫新人换旧人,独留莲妃,任尚侍。尚侍这一生中,执着于杀死难小白,至死方休。辛丑御前比武之际,那一十三名对剑痴发难的青城剑客,就是她所指派。
地狱门
难敌在剑城的居所,是在北郊横塘桥附近的雪庄,与本家遥遥相对。他对外课徒,维持生计。慕名而来的人,发现他教授的只是《剑典》上粗浅易懂的内容,不免大失所望,纷纷离去。剩下的弟子大多出身一般,资质有限进不了青城,有几个还穷得叮当响,束修都凑不齐,难敌皆不以为意。
剑术修行所中,雪庄是不入流的,不过,它在当地却很出名,被叫做地狱门。此地发生过骇人听闻的流血事件。
那是难敌刚搬来不久的事。他回老家是为避开尚侍。多年来,尚侍不断派出杀手,如附骨之疽一般追踪着他。他无法摆脱他们,在杀戮的泥沼越陷越深,也一步步地印证着隐世生的极剑道。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隐世生在傲峰之颠,见到万里荒寒,寸草不生的景象而大为感动,“世人都以流放为不幸,而我放逐此生,不但毫无这样的感受,反而感到这不毛之地犹如极乐净土。”他认为,修行应顺应天道,剑是凶器,剑术是杀戮之术,剑者在死生之间徘徊,正是悟道的关键所在。
尚侍也在看不见的棋盘上进行着生死搏杀。她下的是权力之棋。二十四年过去了,天子已换过三届,赵靖退位后,因政治清算被逼自戕,尚侍背靠青城,却能在宫中执掌诏命多年,屹立不倒、权倾一时。
剑城属世家重地,外人不易进入,难敌是考虑这一点,才决定在此落脚。但他又担忧,这一举动将挑起本家与青城的对立,他知道那个女人决不会轻易罢手。
果然,一天夜里,难敌在梦中感觉异样的气氛,猛然从被窝中弹跳而起,恰好躲过了从地底偷袭的一剑。这一次,敌人势在必得,布下了天罗地网。难敌抱着丹莹,在狭窄的室内左冲右突,只觉前后左右都是索命利刃。最后他破窗而出,在庭院中大开杀戒。
由仵作上报的卷宗可知,死者共有八十八人,其中三名是庄内下人,其余全是杀手。这些人的死状十分惨烈,有的脑袋和脖子分开,有的身体裂开两半,有的头顶被削去露出灰白的脑质……血腥味招来了大群乌鸦,在庄子上方盘桓不去。
关于此事的传言被青城压制,一年后方才传到紫宸殿,震惊朝野。尚侍以外通朋党之罪被弾劾,幽禁于承露台,不久病亡。
这件事发生以后,庄里不再聘用下人。丹莹是难敌一手抚养长大的,一应琐事无微不至。丹莹断奶后,难敌在庭院辟出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充作露天校场,挂牌招收弟子。
授课时,被放在偏厅的丹莹时而哭闹,听到她的动静,难敌道一声“抱歉”,马上前去察看。留下来的弟子交头接耳,“听说尿布也要老师换的,”大家啧啧感叹。稍大一些之后,丹莹就能满院跑了,她长得那么可爱,就算任性地打断上课,要人陪她玩耍,也没人忍心怪她。她的右眉尾部一带,有一颗痣,人家说,那是桃花痣哩。
女孩子长大了要学才艺,首推裁缝。上流家庭或富裕的商家女则会从琴棋书画中选择一二。丹莹从小熟稔剑所的氛围,看到别人练剑,她也抢着摆弄。有人看不惯,劝难敌管管她。难敌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有心,她可以跟着修炼。”
便削了一支两尺长的短木剑给丹莹。弟子们练习时,丹莹也拿着短剑比划,倒也似模似样。
不过,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想不到勤学苦练。说白了就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好奇罢了。
丹莹为折转琉璃流泪是在十三岁。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戏,但懂得欣赏折转琉璃,是从十三岁那一年开始。性情要强的丹莹竟在众人眼前泪如泉涌。曲毕,琉璃子阿铃师傅摘下面具。丹莹边哭边向难敌请求:“父亲,快快赏赐师傅!”
丹莹迷上了折转琉璃。所有剧目中,她尤其喜欢“琉璃七煞”中的《化人》,曾经在一个月之中连续十天跑去欣赏,屡看不厌,沉迷其中。
一些知道她来历的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她身上到底流着妖怪的血,天性是改不了的。”他们将丹莹的未来比拟成《化人》中的那只奇禽,说她妖姿媚态,“从小缺乏管教,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可怕的女人。”
青鸾栖于峻祁之山,时常踞立在山巅最高大的树上眺望列城,生出“百媚于山,千媚于城”之感。因恋慕人类,鸾鸟忍受巨大痛苦化为人形,进入城市与人类相会。入城后,几经波折,为人骗失金属,遂怒之,凭风而上口吐大火,将城市完全焚烧。
奇禽亦力竭坠火而死。
丹莹对朝宗的爱意,大概也潜藏着和青鸾相似的浓情烈意。
朝宗是现任城主难圭的第七子。他的生母养珠出身低微,只是剑阁一名为人捧剑的剑婢。难圭的夫人出阁前,养珠也曾为她捧过剑。可想而知,这段情缘对难圭而言仅是逢场作戏。当他获知养珠怀孕时,并不打算公开两人的关系。养珠深觉忧郁,产下一男婴不久便亡故了。朝宗在剑阁长大,被阁主秦纯钧收作弟子。
剑城以剑立足世间。朝宗的祖父难楼这一代,最出名的高手要数难敌。可惜难敌向有妖剑之名,为剑界主流所斥,且难敌至今也没有传人。难楼的子女中,没有天分特别高的。当时京城方面催促他在几个子女中选一人以继承家业,难圭作为三男,由于与剑阁结亲而一举超过两个哥哥,被选作嗣子。但难家剑术人才凋零的颓势仍在继续。
朝宗天资卓绝,令人侧目。他五岁学剑,六岁能解剑谱,十三岁时就得到师父的真传。从那时起有外人到剑阁要求比武,阁主一定让朝宗先上场,三年来,还未有人赢过他。朝宗就算在高手如云的剑阁,同样受人敬畏。大伙儿议论纷纷,照这个势头下去,剑阁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十六岁时,朝宗奉师命来访剑城,如众所瞩目的慧星般风光。
当时社会上因频繁更换天子导致政治气氛愈浓,难圭由于自身经历的缘故,对嫡长子继承制并不坚定,他见朝宗举止非凡,便动了让其认祖归宗的心思。
这需要得到夫人的首肯。
夫人善妒而专权。“大事情必先经过夫人方可做决定”。这是府里不成文的规矩,夫人因而有了悍妇的名声。当难圭提出要认回私生子时,夫人没有异议。
不过,她有一个要求:朝宗须去雪庄学艺,待学成归来,方可办理仪式。当然,若朝宗能与难敌一战,证明自己的剑术比难敌高明的话,此条可免。
夫人的用意,可能并非事后众人议论的那样恶毒。她具有能够欣赏难敌剑术的眼力,也是少数没有将他遗忘的人。
老城主难楼在世之时,对胞弟多有照拂。他鼓励族中子弟入雪庄修行,希望他们中有人能继承难敌的衣钵。当时一度有这样的谣传:得难敌秘剑者,天下无敌。
那些贵族少年怀抱野心来到雪庄,见到个一闲下来就洗尿布带孩子的老头儿,教的呢,不过是《剑典》上司空见惯的基础剑理,一起在此学艺的,还是一群乡巴佬,他们将雪庄之行看成是乡间小憩,也就不足为奇了。
妖剑之种种,恍如一梦,江湖上已经没有难敌的名字。
朝宗与难敌的比试,共计三次。
第一次的比试,没有直接交手。
时逢三月,朝宗到时,庄内弟子们正在嬉闹。庭院里的桃花正灿放,不时有阵风吹来,花瓣纷纷落下……便在此时,拔剑斩向花瓣,以在花瓣落尽前斩到最多者为胜。丹莹也在此列,她一袭红衣似火,跃向半空,手中寒芒连连闪向花瓣,众人皆屏息观看,醉心于她的美技。她发现朝宗后,剑势一缓,随即收剑落地,在与他相距约三尺的距离立身不动。
但从她剑尖飞脱出的一片花瓣,仍徐徐向朝宗而来,翩然飘落在他的脸庞。
朝宗伸手捏住花瓣,茫然向丹莹递送过去。丹莹一怔,双颊飞红,斥喝道:“无礼!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朝宗递交拜帖,透露向难敌请教的意愿。丹莹按耐住胸中莫名悸动,带他去找难敌。
难敌当即回绝:“我已封剑,不和人比武。”
朝宗思索过后,指着庭园一隅说道:“若并非持刀相向,而是以那里的桃树作为试剑对象呢?万望成全。”
此话出人意表,难敌遂对朝宗另眼相看,答应了他。
首先是朝宗,他剑悬腰际,穿窄袖紫衫,以结式折上巾束发,静立桃树之下。轻风吹过,落花蔌蔌地,落在他的身上。
不久,风停了。朝宗拔剑出鞘,顺剑势向身前的一根桃枝削去。他的动作很慢,如被定格,与一般剑术大相径庭。桃枝一碰剑刃即断,朝宗轻握桃枝,原来到此刻为止,枝上的花瓣未有一片掉落。
众人正在赞叹,朝宗身旁的桃树忽现异象,整棵桃树如同泣泪般,所有花朵骤然坠落……
朝宗含笑将花枝献上,难敌接了,让丹莹养在瓶中。
接下来难敌出场,他个子比朝宗矮小,借用丹莹的佩剑也不会不便。不过,他穿着家常的粗葛衫,拿着剑委实有些不伦不类,走向桃树的架式也很一般,没有高手的气势。到了树下立即拔出剑来,很随便地比划了一下。树枝咔嚓断了,落到了地上。
难敌拾起树枝,让弟子递给朝宗:“这一枝,就送给你好了。”
朝宗的嘴动了动,终于没说出什么来。他决定不跟老人计较,拿着花枝回去复命。
夫人听他讲了比试过程,又拿过花枝看了,判定朝宗落败,朝宗不服。夫人命侍女拿来一个花瓶灌水,将桃枝插入其中,对朝宗说:“三天。”
三天后,桃枝上原有的花苞也盈盈绽放,并无异常。
朝宗心中纳闷,又去雪庄看自己削断的那株桃枝,发现那一枝已有枯色,花瓣掉落大半,花苞也蔫了吧唧,看样子是开不出来了。
朝宗心悦诚服,投入难敌的门下。
雪庄没有出过特别有名的剑客,人都说难敌藏私。其实难敌由于经历之故,对习武的态度与一般好勇斗狠的江湖人不同。尤其是抚养丹莹后,更不喜比武杀生。他教导弟子并不严厉,也不以勤学苦练来要求他们,弟子们有私事可以随意来去,不想学了就直接离开,一言以蔽之,他课徒漫不经心。
下雨留在庄内授课,晴天则外出钓鱼,让弟子自行练习。朝宗来了,他的态度一如从前,并不特别对待朝宗。
朝宗比较过两株桃枝上的切口,对难敌的剑术感到不可思议。花若离枝,必死无疑,而难敌虽然砍下了桃花,那花好像还活着似的……世间剑术,不论何等高明,都是以杀死对手为目标。难敌的剑,却是“不杀之杀”。
他对回到父亲膝下,抱有志在必得的决心,见难敌的剑术如此奥妙,更是心动不己,于是郑重向难敌求教。
“这只是雕虫小技,”难敌指点他:重要的是观念的改变。一般的剑术,只是穷究致胜的法门。说到底,拿剑的是人。练剑的首要之务,是回归人之本性。何谓本性?小儿落地啼哭,老者垂死挣扎。人有七情六欲,想吃好的,穿好的,事事力争上游,心头不快便眉头紧锁,甚至时有淫乱之举,诸如此类……若能通达人性,以天道运行作为剑锋的意识,便能挥出不杀之剑。那时可知,人类的巧思与谋略,与森罗万象相较犹如儿戏。
此话难敌也对其他弟子讲过,但被认为过于高深莫测,在实际对战中用处不大。朝宗曾经受到名师调教,对剑理有很深的了解,因此他能看出,难敌直接点出事物的本源,器量非凡。然而,超脱人身桎梏,把自身置于宇宙之中,和天地融为一体,效法自然,这一想法存在放逐社会的危险。
朝宗一心修练,与此同时,青春期特有的骚动时时扰乱他的心房,更何况丹莹正处于花季。她穿着华美的绯色衣裳,像一朵云那样轻盈地从朝宗身边飘过,他每次都有一种从睡梦中被唤醒的感觉,用眼睛追寻她的身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庄里没有其他女人,外面的人对丹莹便有些闲言碎语。
不知从何时开始,朝宗对丹莹越来越冷淡,他通宵达旦地练剑,举止迟缓而无精打采。接着,在某日的白天,朝宗将独自一人待在房间的丹莹扑倒,向她求欢。丹莹没有拒绝。
朝宗因身世暧昧,自小饱受白眼,他十分珍惜得来不易的一切。他知道自己与丹莹绝不会有结果,还是与丹莹结缘,这何尝不是顺从本心呢?他如此安慰自己,到底内心无法坦荡,挥剑之时,剑气涩阻不畅。
第二次的比试,朝宗败得毫无悬念。
在他的洞房花烛夜。
朝宗娶的是夫人的侄女,也是他青梅竹马的师妹秦玉,人称剑门碧玉,有闭月羞花之貌。这门亲事亲上加亲,两家都很满意。
师妹比朝宗小一岁,正值破瓜之年,她用微颤的双手接过朝宗递来的交杯酒,在唇部沾了沾,随即一饮而尽。白皙的双颊,因紧张而泛起潮红。
朝宗轻轻一带,新娘子柔顺地倒在他的怀里,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馥郁芳香。朝宗的手从她宽松的衣襟伸进去,轻轻地将她按倒,俯下身去……
罗帐之内的两人,沉醉于男女激烈的欢乐之中。躺在朝宗身下的雪白胴体难耐地扭动,由于兴奋而发出的喘息,渐渐急促浓重……突然,秦玉身体僵住,发出一声惊叫。
有人正用剑挑开罗帐,但又随即放下来。
朝宗迅速拿起滑落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并用锦被将裸体的新娘遮住,以免她被看见。
“……谁?竟敢如此无礼,擅闯他人寝室?”
“穿上衣服吧,朝宗,你衣冠不整,如何接受为师给你的新婚贺礼?”
朝宗的脸原本因羞愤而涨得通红,听到难敌的声音,血色逐渐消退:“……好意心领,此时此地多有不便,还请老师择日再来。”
“无妨,你不是一直想挑战为师吗?今天我就和你比一场。”
难敌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非常的严厉。朝宗明白,这是对自己背叛丹莹的报复。隔着罗帐都能感到一股杀气,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必杀之气,朝宗背上冷汗淋漓。
按照难敌的指示,秦玉在两人中间点了根蜡烛。
一灯如豆,映照披红挂彩的新房。难敌站在一边,朝宗穿好衣服之后,向难敌行了一礼,站在另一边。
难敌的视线看着眼前的烛火,而他并不是在看着眼前的烛火。
朝宗亦如是。
两人就这么站着,纹丝不动,像两尊不动明王塑像,同样的静谧。
轻风不时从窗口透入,吹得烛火摇曳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映得飘忽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
蜡炬成灰,对峙的两人没入黑暗。
就在这一瞬间,伴随着金属交击的声音,黑暗中,爆出了白亮的火花弧线,接着是朝宗的惨叫和他倒地的动静。
秦玉重新点起蜡烛,火光照亮了室内的场景,她只看了一眼,蜡烛又掉了下去。
朝宗双腿间血肉模糊一片,有个很重要的物事已经消失不见。
丹莹褪去内衫,让难敌用绞干的湿汗巾给她擦拭身体。她溢奶很严重,不这么干的话,一天下来得换七八套衣服。祼露出来的腰肢还很纤细,乳房鼓胀丰满,突出在消瘦的身体上。她才十七岁,皮肤却没有光泽,苍白憔悴,显得很不健康。
一年来,丹莹和朝宗有过多次暧昧关系。她变漂亮了,但是她懂得了恨。朝宗为掩人耳目,劝说丹莹用牡丹根堕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损伤了她的身体。四个月前,丹莹被朝宗抛弃。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或许怀孕让人变得神经质吧,丹莹变得十分任性,她从小娇惯,再加上身体不适导致的故意刁难人的心理,简直不让难敌有片刻松弛一下的机会。
一会儿嫌热,难敌拿起团扇替她打扇,一会儿嫌冷,难敌给她加衣服,一会儿又要难敌倒水给她喝,拿这拿那,饭菜总是不合胃口,难敌就一遍遍重做,甚至擦身按摩这种贴身的事情难敌也不避讳。丹莹小婴儿的时候就是这么被照顾的,她已经习惯难敌的百依百顺。和朝宗在一起时,她压抑自己迁就对方,到头来,她补偿性地使唤难敌。弟子中有人觊觎丹莹的美貌,说着替老师分忧云云,企图进入她的屋子,丹莹直接让其“滚”。
丹莹不再抛头露面,像一般的世家小姐那样整天笼闭家中。但她怀孕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久本家来函,以血脉之情劝说,要求将丹莹接回宅邸生孩子。难敌以孕妇身子荏弱,不宜劳顿为由婉拒,并且声明将来孩子出生,会由自己收养,不论男女,皆会成为剑痴的传人,不会回到本家。难敌回复,想要孩子的话,朝宗以剑输赢。
这是丹莹的意思。
丹莹生下一个男孩。
朝宗能够被确立为嗣子,是得到了剑阁的支持。朝宗是阁主秦纯钧的得意门生。朝宗五岁学剑,展露不凡天资,从那时起秦纯钧便亲自教导他,朝宗成年后,又将唯一的掌上名珠托付于他。朝宗自小无父无母,如野草般成长,一直是从秦纯钧身上感受父亲的慈爱,对他十分亲近。
当时朝宗和难敌的比试,只有秦玉看见,事后当然没有声张。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此事就在坊间疯传,一夜之间,剑城沦为笑柄。手里的香饽饽转眼成了烫手山芋,难圭自觉难堪,又同剑阁商议改嗣之事。
秦纯钧不予置评,只是提出让朝宗回剑阁修炼一段时间。
朝宗身心俱创,万念俱灰。
但他后来还是恢复了。是的,是时间治愈了他,是时间像水滴石穿一样穿透了他。
他在床上躺着,澡也不洗,饭也不吃,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一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但生命本身的力量不让他死,在绝望和重压中,慢慢地蓄起了一种新的势能。
回到出生与长成的地方,他又成了那片无处飘零的叶子。犹如一叶浮水,在人生的河流中逆行,这是因为自己没有经得住考验诱惑……一帆风顺之际,朝宗绝不会审视自己的浅薄。
经历过彻底、绝对的崩坏,他才发现自己是无法割舍剑的。
就此死去的话,恐惧随之消失不见。朝宗在濒死的梦境里又握住了剑。他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又爬起来,拿起剑看着,看着……冲了出去。
那是某个黄昏。
校场中练剑的弟子们走得差不多了,傍晚庭院的洒扫也已经结束。留下的两三名弟子看到蓬头垢面,貌若野人的朝宗时,被吓了一跳。
“啊,朝宗师兄!你的伤好了吗?”
朝宗径直从他们身边擦过,到后厨去了。他们事后讨论,朝宗的眼神慑人,如被鬼魅附身。
成为阉人的朝宗,不再会像以往那样因女人而分心。从早到晚,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剑术。
当时谣言四起,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争论的焦点除了少城主之位花落谁家,还有这场名门联姻能存续多久。
出乎众人意料,改嗣的事城主一直不发话,而新婚的少夫人对丈夫似乎也没什么不满。听说为了给丈夫祈福,少夫人连续百日到庙里参拜,正是她的执着感动了神明,让朝宗重新振作了起来。
其实本家看不顺眼朝宗的人很多,认为他根基不稳,行事太过张扬,他遭此横祸,大家也多是幸灾乐祸,说他咎由自取。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朝宗竟能忍辱负重,卷土重来,实在令人赞叹。
他已不算是男人,却成为一个真正的剑客了。
如此这般,众人皆翘首以盼朝宗与难敌第三次的比试,那是在壬午年三月初五,正是朝宗奉夫人之命,第一次来到雪庄的日子。
那一天,朝宗与难敌自然是众所瞩目的焦点,而两位被卷入不幸的美女也双双现身比武现场,更是令围观的人们兴奋不已。
跟随在朝宗身边的女子容颜秀丽,举止优雅高贵,自然是系出名门的秦玉。她的衣服并不华丽,为白色的襦裙,披帛也是白色,无边无际的雪净,在她的身上漾展开去,使她的美更加凄绝了。
丹莹只比秦玉年长一岁,但身体已经熟透,饱满的胸部,凹凸有致的躯干,在红裙衬托下更显婀娜多姿。如果说,秦玉美得令人不忍亵渎,丹莹则具有成熟艳女的风情,令男子情欲顿生。
孩子出生后,丹莹并不哺乳,只是丢给难敌,自己则夜夜跑出去听戏,和不同的男人唱和交际。恣意纵情的生活为她招来了骂名,甚至有好事者列出她入幕之宾的名录。难敌也在其中。
其实难敌从未逾矩。
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他与那位天山雪女有太深的牵绊,终身不娶。而他对丹莹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恋情更深,却隐而不发。
朝宗第一次来的时候,难敌就觉得不安,他从那张与兄长相似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幻影。后来朝宗入住雪庄,和丹莹两情缱绻,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往日的爱情又复苏了,在两个年青人身上得到了重生。朝宗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更让他觉得这一切是宿缘。
爱恋养女丹莹的不可能性,就如天日昭彰般的无需怀疑。难敌因此可以放心地为丹莹奉献,陷入爱情。
难敌恪守礼节,坚守爱情的纯净。然而爱情不仅是往日的幻影。愈将这份恋情比拟作不可能,造成的结果是他更彻底背叛本心。
难敌六十八岁,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始终不能脱离俗人的意念和烦忧而真正地表现人性,实践他的剑禅一心。
红日西坠,地平线上绵延的山丘仅剩半边夕阳,余晖照耀整座雪庄,一切尽皆沐浴在红光中。
这是黑暗前最后的辉煌。
庭院中剑气纵横,花叶飞舞,映着天边的霞光,其红如血……剑者辉煌的姿态出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周遭的一切也染成了红色。
当太阳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时,对决也已结束。
两人静伫不动,只有被风吹落的桃花花瓣,仍在飘零下落。不久,其中一人倏然倒下。众人定睛观来,屹立不倒的人,是朝宗,只见他白衣染血,凭风而立,那秀丽的风姿,美得令人屏息,就像是随时会消失般教人惊恐不安。
在欢呼声中,朝宗分开人群,前往丹莹的卧房。
房内一片昏暗,尚未点灯。丹莹静坐其中,不动犹如磐石。
“让我看他。”
“如何,不知您看了是否满意?”
丹莹边说着,点起烛台,摇曳的灯火照耀在朝宗脸上。他定定地看着,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一把锋利的宝剑涂满鲜血,婴儿被插在剑上,如同洁白的献祀羔羊。
“……卿卿,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啊?哈哈哈哈!”
丹莹的笑声冷酷,不带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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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色 sunasty star
银行职员,于2019年参加后山学堂的写作课与东宋世界征文创作,由此契机,开始创作,代表作《飞鸟·青鸾》、《世家·饮水》、《折转琉璃·云上的日子》、《星海·小村谣》等。古龙书迷,日常吹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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