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古城高邮,大河与院落组成了唯美的感叹号|文学名家走读运河

栏目:健康教育  时间:2023-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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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河畔的院落

  文|周荣池

  运河之水汤汤流经的高邮城,就像一条项链上挂着的宝石钻坠——新开运河、明清运河故道以及浩渺的高邮湖形成“一湖两河三堤”的格局,守护着高邮城这个巨大的院落,也哺育了东去的里下河平原上众多城池。

  少年坐在大河北去的右岸坡堤上,东望古城绵延与沃野平畴。这些景致日后就成了他行囊里背负的乡愁:

  ……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城外的孩子放风筝,风筝在我们脚下飘。城里人家养鸽子,鸽子飞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过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

  少年眼睛里当然有无数的院落。他与鸽子以及那些风筝都属于这些院落。无论走多远人们都会记得从这里的出发。少年的家不在城里。他家所在北门外也是一片繁华的地方。那里住的手工业者居多,是城乡交接的地方,比起城南士绅的住地要更有烟火气。城市也是一个由门楼出入维系成的巨大院落。南门叫望云门,北门称制胜门,东门乃武宁门,西门是建义门。高高的城墙把城池围卷成家园。因为河以及西去连着的湖是悬着的,河湖底部高于城池,所以城墙在此地并非虚拟的修辞显示威严,是护佑着内里以及东去土地上平安的实指。从大河岸东去的平原也像一个巨大的院落。南到通扬运河,北至苏北灌溉总渠,东有串场河,四条河流围成的一个巨大平原,养育着古往今来生生不息的民族,也成为大河西去富庶的扬州城冠绝天下的生动注脚之一。

  大河是大运河,这里人称为里运河,又叫里河或上河。串场河称为下河。河流围成的平原便叫里下河平原。里河边领首的城市叫高邮。九十年前,那位在堤上张望的少年便是汪曾祺。运河之水汤汤流经的高邮城,就像一条项链上挂着的宝石钻坠——新开运河、明清运河故道以及浩渺的高邮湖形成“一湖两河三堤”的格局,守护着高邮城这个巨大的院落,也哺育了东去的里下河平原上众多城池。

  ▲ 汪曾祺纪念馆

  汪曾祺家的院子在北门外。较之于城中心的富庶人家,汪家还不能算得上是“大院”。譬如南门官至蓟辽总督的王永吉,留下了“蝶园”这样的院落,如今的魁星阁依旧屹立在城墙边;市河边王家大院一门出过三个进士,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小学”被称为“高邮王氏学”。王家的院子原来是从家道中落的武举人手中买下的,留下一根闻名遐迩的“王府独旗杆”;再有公家的院落比如州署,虽是公帑所建,但也包含着无数的风雅轶事。比如写成一百二十卷《海国图志》的邵阳人魏源知州于此,留下“湖边无处看山色,但爱千家带雨耕”的吟咏,晚年也寓居礼佛小城之中。如此的院落在其他的城市也并非鲜见,它们又都承载着文人的梦。也许运河中的波涛水纹孕育和暗示了万物生长,一切都渗透着一种浓郁的“文气”,亭台楼阁、雅士白丁以及一草一木都被文气所沾染和祝福。

  到了汪曾祺童年所在的二十世纪初,似乎文气已然式微。然而总有种气息一直存在于由古至今的生活里,流淌在小城人的骨血里,只不过是在遗传规律的支配下或隐或显。汪曾祺坐在御码头上,他听老人们说过,这里因为皇帝的脚步踏过不生蚊虫——他们也感叹过皇帝老子已然与流水逝去,可小城人心里藏着不尽的骄傲。康乾二帝几下江南驻跸于此,留下诸多诗篇更是磐石一样坚硬的证据。当年在运河边,跪迎皇帝的乡人贾国维何等荣耀与威风。康熙皇帝六下江南都登临高邮上河堤,乡人贾国维三次在场。贾家是本地望族,贾国维自是饱读诗书。他站在上河堤,期盼着龙舟的到来,好将一肚子学识和抱负倾诉给康熙皇帝以得赏识。

  康熙四十二年二月,康熙帝第四次南巡过高邮,身为举人的贾国维呈献《万寿无疆诗》《黄淮永奠赋》。贾国维被引到龙舟上御试,作《河堤新柳》七律、《芳气有无中》五律两首——这才是展示腹中真正才情与诗意的时候。这位在运河边院落里长大的才子,在举步成诗的“脱口秀”中吟咏道:

  官堤杨柳逢时发,半是黄匀半绿遮。弱干未堪春系马,丛条且喜暮藏鸦。鱼罾渡口沾微雨,茅屋溪门衬晚霞。最是鸾旗萦绕处,深林摇曳有人家。

  ▲ 清 王翚 等《康熙南巡图》(局部)

  今天运河边的扬州城地理上踞守在江北,但又似乎仍是一处“最江南”的存在。控江引淮的高邮城,就像是一个深居在扬州地理与文化中的隐士,独持着自己的繁华与偏见。大河在,一切就都成立。水滋生与涵养的富庶聚集在光阴的深处。在城南城北,各有两处今天修复后但不及原来十之一二的院落。它们的幸存似乎是因为后来的艰难贫困。彼时它们是“二中队”“三中队”的驻地,就是拖板车的工人们的“单位”。如果不是因为贫困,也许这些院落早就被拆卸成无可考证的砖瓦,是艰苦的岁月雪藏了它们的身世。

  ▲ 高邮州图

  城南的盂城驿是运河上唯一现存的水陆驿站,运河上岸便可见皇华牌坊巍然屹立。高邮城因河而兴,因邮而名。当年秦王嬴政在此“设高台、置邮亭”,这片古老的土地便得名高邮。运河、驿路上的商旅集散于这座滨河的小城,作为明清时期大运河沿线规模最大的驿站,盂城驿是一个巨大的院落。其有厅房一百余间,是城市的接客厅,是实用也是体面。马可波罗行至此地,留下只言片语间的繁华记忆:

  城市很繁华。民以经商和手艺为生,养生必需品俱极丰富,产鱼尤多,走兽飞禽各种野味皆甚多。用威尼斯银币一格鲁梭就能买到三只像孔雀那样大的稚。

  繁华是一种脸色,也是一种气质,都装在一处处院落的深处。北门的高邮当铺是典当“东西”的院落,其间冷暖聚散在柜台后伙计的脸色中,是有一种绵延古意的。高邮当铺字号同兴,传为清朝权臣和珅私产——如果这只是导游词追寻的趣味,也足见人们超乎寻常的想象和自负。当时高邮城内开有几家当铺,以此当铺规模最大,经营时间最久,因地处高邮城北门外,当地人俗称北当典。又说和珅倒台后,转为民当,并数易其主。清末民初马士杰成为当铺最大股东,后由何梓独家经营。民国十六年(1927年),当铺遭军阀孙传芳部抢劫而破产停业,后由宰姓“朝奉”等筹资,日军占领高邮时关闭。人们联想和珅与这座院落的关系,当然也非完全空穴来风,因为当初参倒和珅的《敬陈剿贼事宜折》,正是高邮人王念孙执笔,其中有名句谏议皇帝搁下除贪的心理障碍:臣闻帝尧之世,亦有共欢;及至虞舜在位,咸就诛极。读书人的聪明话,为早有的定夺找到典雅而庄重的借口。

  写出这样句子的人,正是从运河之畔的院落里走出去的。人们在盂城驿院中的鼓楼上看大河南北通达,像见古往今来生生不息;进同兴当铺的存箱楼中见东西聚散,似感叹富庶贫穷聚散无声。这些历史深处的院落滋养了城市的存续,它们积累的财富和情绪是城市生长的根脉和命数。

  大运河走到古城高邮,在城西河心的镇国寺停顿了一下。三千里的运河篇章中,镇国寺塔是一个唯美的感叹号。禅院里佛音缭绕,念诵的还是自唐开山以来一直的虔诚和皈依。流水是有慈心的。小城里曾有无数禅院的兴替存废,清中叶以后仍有“八大寺”之名:天王寺、承天寺、放生寺、善因寺、乾明寺、永清寺、镇国寺、净土寺。这些多兴建于唐宋的禅院,如今只留镇国寺与塔在运河之上见证佛心。

  镇国寺及塔本在城西岸边。后来新开运河穿城边而过又让道保塔,使其伫立在河心岛上。镇国寺塔因唐骨明表的形制,被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称为“南方的大雁塔”,并作诗曰:“归程回首步犹迟,古塔斜阳系去思。不惜秋波重一转,水中陆上两相宜。”寺及塔传为唐僖宗时期所建,又传开山祖师举直禅师为唐僖宗弟弟。寺庙初名镇国禅院,举直禅师圆寂后弟子建浮屠供奉,后又名“光孝禅寺”,宋代因醴泉井又改名“醴泉寺”,乡人秦观作《醴泉寺开堂疏》,有句:“飞鸟衔花,空存胜景。真珠撒帐,未遇明师。逮军旅之荐兴,获法筵之初启。”

  流水中的禅院是实指,也是虚怀——是抵达,是停顿,是远行。这样的院子里涵养的是禅意和世事,也是时光和深思。进寺庙由塔拾级而上,至顶层临窗清风徐来。东望是城池里的人间烟火,西去是高邮湖烟波浩渺,又有船舶延绵南下北上,让人不禁思忖:这塔下的河流还是不是从遥远繁盛的唐朝一路奔流而来?检阅史料,唐僖宗并没有弟弟可能“游方”于此,但人们的传说又是那么的富有哲学意趣。一个人是皇子也好是庶人也罢,行脚到这方水土的时候愿意留下来,未必是否定过去的行程,却很可能是被眼下的城池和草木所感化。他走在古邗沟的东大堤上南下,东望去无数的院落炊烟袅袅,人间的胜境拨动了行脚僧人的心弦。由此他于此建下了禅意的院子,不再回程或者远行,从而留驻为一尊后世尊仰的佛像。

  ▲ 《中国大运河史诗图卷》(局部)2019年 江苏省国画院

  三千里运河水流到这里,也会因为这个院子停顿一下。南来北往的时间,东去西来的才是空间。这就像是一条河流的宿命安排。船就像运河里奔跑的鞋子,偶尔停泊在岸边是为了补充供给或修整心力。各地的船舶带着老家的口音靠岸,上去看见彼岸的生活是一个个永远停泊的院子,由此生了无限的伤情。船上的人没有院子,因为他们总是在出门。院子里的人每天等着日落关门,他们比漂泊的人少许多船舶上孤苦的故事和怅惘。当年,写下《指南录后序》的文天祥,也是在船舶中奔流来去的:“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他的心里一定也念想着某一处安定的院落。所以他在家国威望的时候,在他乡想到了故乡,在《发高邮》中留下两行清泪:“欲寄故乡泪,使入长江流。”

  所以,出发、经过以及远行并不是终极的意义,抵达也不是。镇国寺及塔在运河上隐喻的意义,是一种自我的皈依与返程,留下一处属于自己的院落,是佛家的禅院或者人间的小院,哪怕是想象的栖居之处,总要比漂泊与流浪更得人心。举直禅师“据说”从唐朝而来,从长安而来,从脚下而来,都只是人们为了证明:留下才是人生最安详的院落。

  少年不再归来,但无数的院落依然在生长。院子里生长的有“东园紫梅初破蕾,北涧渌水方通流”,有“孟夏气候好,林塘媚清辉”,有“鸣鸠去后沧浪晚,风雨来初菡萏秋”,有“残腊渺茫云外月,新春仿佛梦中来”。乡人秦观写下这些诗,足以证明他在《送孙诚之尉北海》中那句:“所以生群材,名抱荆山壁”所展现出来的基于地方文化的自豪。几百年后新城王世贞在运河边的小城高邮感叹:“风流不见亲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好在时光没有任高邮城的才子寂寞五百年,运河边张望岸下院落的汪曾祺,日后从此出发背着文名游走他乡。想起秦老夫子的才情,深情地唱道:“不是人物长得秀,怎么会出个风流才子秦少游?”

  ▲ 汪曾祺画作

  这些才子在史书里、在文坛上、在吟咏中,都是文曲星下凡。但在老家的城池里,他们也还是某一个院落里的乡邻。无数的院子所涵养的日常构造了丰赡而坚固的现实。那些从此走出去的孩子,一辈子也记得自己是那个夕阳中被呼唤的顽童:“二丫头,回来吃晚饭咯!”很有意思的是,这里的人叫男孩也亲昵地唤作“丫头”,平凡中有着不尽的喜悦。说到底,他们把文章写得再锦绣,运河边的无数的院子才是他们“满架秋风扁豆花”的老家。

  从运河上岸东去,悬在地平线以上的运河铺排出一种特别的意境。运河堤上岸后进城不是高攀而是低走。这里的小城又叫盂城。正是秦观所谓“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城市是在河床标高以下的。水往低处流,所以高邮城注定了与水牵连,无数的庭院都蕴藉着水而有纹的诗情。这种意境又是要深入街头巷尾,最好是身在其中才能懂得的。一个院子就像一种品性,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方法论。虽然它们比不得扬州城里园林的豪奢与阔绰,但它们一定有各自笃定的想法。

  ▲ 汪曾祺画作

  当然,无数的院子中最温情和细腻的还有日常的生长。清晨人们从院子走出去,在路边进城的农人手里买一把水嫩的菜蔬。计较或者不计较价格,人们都有各自的面色。买卖的人早就习惯了流水般庸常的情绪。一把菜从村庄的土地上进城来,可以缓解离乡者的思乡之情。久居城市的人们其实和蔬菜一样都有乡下的老家。春天的韭菜,夏天的咸菜,秋后的茄子,冬天的白菜——很奇怪,这里人叫白菜为黄芽菜。这些从泥土里生长转场到无数院落里的日常中,在口舌里实践着一座城市关于味道的哲学。秋去冬来之前,院墙上又挂满了待腌制的萝卜或者青菜,这些用盐水贮藏的味道,在一个个院落里注释着“萝卜青菜保平安”的日子,成为苑囿在小院深处的独特风景。

  一院芳菲草木葳蕤注释着四季,闲情雅致的主人闲坐庭前读旧诗书。春花、夏雨,秋风、冬雪,这些都是落在院子里的诗句,在不远处运河行走的船舶上传来的鸣号中惬意铺陈。一个个院落就像城市这个大庭院篇章的分册,条分缕析地展陈着生活的情调与意趣。还有些院子空了,后人忘记了紧锁的门庭里曾经有什么故事,那似乎也并不要紧。一辈辈的人来来往往如运河里的水,到来、留下以及被忘却都自有令人心动的生生不息。

  本文作者

  周荣池:江苏高邮人,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平原》《村庄对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曾获紫金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

  原标题:《流经古城高邮,大河与院落组成了唯美的感叹号|文学名家走读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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