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宇：与戈友共创一部影响时代的电影

　　大象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戈壁电影项目，由大象的两位创始人秦晓宇和吴飞跃联合执导一部有关“玄奘之路戈壁挑战赛”的电影，并以电影为载体，跟几万名戈友并肩携手，联合一切志同道合者共同推动，让上千万人爱上跑步，并从跑步生活中持续获益。

　　这是一个狂野冒险的愿景，似乎不该成为一部电影的目标，其实现的难度，不亚于玄奘踏上玄奘之路。但它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愿景，不是吗？坚持就是胜利，你跑的每一步、流的每一滴汗都算数，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以下为原文，听秦导亲自为您讲述：

　　一

　　我这么一个跑渣，却要深度参与“玄奘之路戈壁挑战赛”，并执导拍摄一部取材于此的院线电影。上一回长跑，还是在少年时代，那次冬季越野赛留给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手指耳廓上几个痛痒难当的冻疮，让我对跑步渐渐失去了兴趣。

　　说来惭愧，由于要拍摄这部电影，我才开始了解戈赛。它是在国内外商学院的EMBA学员中展开的一场文化体验式越野跑赛事，被视为全球最大规模的企业家运动会，也被吐槽是有钱人装X的游戏，一年一届，至今已举办了十七届，久负盛名，也不乏争议。

　　比赛路段设在瓜州去往新疆的莫贺延碛戈壁，荒无人烟，路途险恶，史称“八百里流沙”。1300多年前，玄奘法师在此经历了追捕、背叛、迷途、彷徨，经历了生死边缘的绝境考验，四夜五日无滴水沾喉，几将殒命，却坚守己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宁可就西而死，岂东归而生！”

　　这响彻千古的铮铮誓言，激励他实现了西行习经取经、东归译经传经的佛门伟业。马拉松是为了纪念一位因传递战争消息而身亡的奔跑者，而以玄奘之路来命名一项赛事，其精神境界与文化高度远超于此。

　　玄奘之路，回溯着人类一切英雄神话的原型。在世界各民族古老的英雄神话或史诗中，英雄都是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经历各种困难与危险，进入一片神奇的领地，在那里他与各种奇特、考验的力量狭路相逢，艰难地赢得决定性的胜利，并由此磨砺出人生智慧、领袖才能与深情厚谊。然后他从神秘的冒险归来，带回自身的成长与造福于同类的能量。

　　而在神话衰微、诸神隐遁的现代世界，玄奘之路意味着一种最接近神话的生活境界，那就是找到你生命中真正的梦想与激情，并追随它，矢志不渝百折不回，在没有道路的地方继续前行，一直走到自我卓然兀立之处，一如美国亚利桑那州一个持枪歹徒的墓碑上所写的那样：“做你自己。”

　　一个被《西游记》过度矮化的杖策孤征的唐代高僧，成为当代一众团队竞跑的企业精英的偶像，想来至少有三方面的理由。

　　首先玄奘身体强健。他的弟子所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提到其父兄“体状魁杰”，玄奘本人则“仪容伟丽，体骨当之”，而他甄选随从僧人所考虑的因素，是其身子骨“明健”还是“不堪远涉”，多少也能说明他身体之强。西行关山万里，途有“鬼魅热风”，又须“席冰而寝”，玄奘却履险如夷，后遍游五印度广求佛法，没有强健体魄断无可能。我猜想，为了去西天取经，他一定会努力锻炼身体，很可能也会跑步，正如他认真学习梵语，讲法募集旅资一样。

　　其次玄奘具有惊人的成事能力。青年时代他就立下远大理想：去天竺求取真经然后译介回中土（使命），以导利众生（愿景）。这理想可不是打坐参禅、坐而论道，它有着泼天的现实难度，想要实现又必经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要求他具备不同的能力。在“轻万死以涉葱河”的西域时期，玄奘必须成为阿蒙森式的探险家、张骞式的外交家；在“鹿野仙城，访遗编于蠹简”的天竺时期，他又得是陈寅恪式既专精又广博的访问学者，和徐霞客式的旅行家；而到了“翻译梵文，千三百余卷”的长安时期，他不仅是杰出的翻译家，也是一个组织卓越的领导者。他从全国选拔高僧、居士及语言造诣突出的非佛教人士，组建了顶级译场，“人才之优美”、“译场组织之严密”受到佛教史专家汤用彤的盛赞，其难度绝不亚于经营好一家独角兽公司。玄奘在这一时期，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位政治家，既要争取皇家在人财物方面的大力支持，借皇权光大佛法，又要保持自身独立的立场，巧妙地应对皇帝。譬如李世民屡次要求玄奘还俗为官，还令他随军出征，均被他得体地推辞了，为后世政商关系提供了镜鉴。这些方面的能力都很重要，但也只是手段而已，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玄奘并不想成为以上诸“家”，他很清楚，他所有的能力都是服务于使命与愿景的。

　　第三玄奘展示出的“大丈夫”境界，以及“中国的脊梁”（鲁迅语）形象，也是走上戈壁的企业家们追慕的榜样。据《三藏法师传》所载，玄奘谈到去印度取经的高僧法显、智严时慨然道：“大丈夫会当继之！”于是他跟一些志同道合者联名上奏朝廷，请求西行。结果奏请被否决，“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然后他便犯禁出关了。孟子提出的“大丈夫”三个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一路上一一经历，除此之外，他还经受住了死亡亦不能夺其志的终极考验。“大丈夫”或“中国的脊梁”，其实与具体的职业、身份、信仰无关，其核心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真正有益于天下苍生、社会进步。正如《神雕侠侣》中郭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在工地现场的曹德旺

　　从去年开始，大象伙伴影业与福建广电集团联合摄制一部福耀科技大学创建历程的纪录片。这是曹德旺捐资100亿创办的大学，作为导演，我因此有很多机会近距离观察老爷子。他是很成功的企业家，却认为教育是事业不是产业，应该让资金而非资本进入，他希望为中国高等教育探索一条民办公助、公益慈善资金办学的模式，助力科教兴国战略。他不爱唱高调，公开场合只说为自己的退休生活“找点事干”。但所谓“找点事干”，是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每天四点多起床，六点多到工地，天气炎热时则提前到5点多，天天如此，没有节假日一说。去年疫情最严重时他三个司机都阳了，结果他自己开车来工地。每天一到他的工棚办公室，便马不停蹄处理大学筹建的大事小情，就连教学楼蹲便的冲水系统用感应式还是脚踏式，什么品牌，多少价位，他都要亲自考察、拍板决定。就是这种工作劲头，让学校34栋建筑一年全面封顶。每天上下午，他一般会绕着坑坑洼洼的工地走上两圈，“内环”四千步，“外环”七千步，给工人鼓劲，给施工单位压力，锻炼身体，并现场办公。这在建大学工地的“内环”与“外环”，就是曹德旺的玄奘之路。

　　戈赛组委会从玄奘之路获得启示，提炼出“理想、行动、坚持、超越”的戈赛精神。在这精神的感召下，在从阿育王寺到戈壁清泉的121公里赛程中，越来越多国内外EMBA学员以其所在商学院为组织，划分为A、B、C三支队伍，或奔跑竞赛，或徒步完赛，或体验观赛兼做公益，以不同的运动强度重走玄奘之路。在这个过程中，既为团队荣誉鏖战，又挑战自我身心，既追寻圣杯，也体悟荒原，十七年来在大漠戈壁上演绎了多少动人的故事。

　　二

　　2023年4月29日，戈17敦煌点将台，58所商学院5052名队员挥舞着猎猎战旗，集结于此。我视野里一张张脸庞，既有人到中年的岁月风霜痕迹，又有神采飞扬的少年感。

　　较量在入场时就开始了。上海财大商学院队员身穿白裙白裤海魂衫，仿佛从海上归来，又一下子把瀚海变成了大海；南京大学商学院的同学则从民国穿越而来，男生着中山装，戴学生帽，女生袄裙，上蓝下黑，不施纹绣；而交大安泰方阵，无论男女均西装革履，像从商务宴会上直接转场过来。他们一边列队入场，一边大声喊出各自学校往往于戏谑中透出豪情的口号：

　　“中大中大，中间最大！”

　　“东大东大，东西最大”

　　“交大交大，越交越大！”

　　“西财熊猫，独领风骚，骚骚骚！”

　　“旦复旦兮，自强不息，猛干！猛干！猛干！”

　　接下来四天三夜，当我与B队队员一道，安营扎寨，走完全程，我才深深体会到，戈赛已然形成了一个活的文化生态，它会感染甚至塑造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这也是戈赛从第一届仅6所商学院、56名EMBA学员参赛，发展到如今这等规模的根本原因。

　　大家以“戈友”相称，往届队员被称为“老戈”，此外还有“戈们”、“铁戈们”等衍名。这“戈”当然指戈壁，却也有金戈铁马的战友意味与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义气。而戈壁上流传最广最深入人心的一句话是：“走过茫茫戈壁，都是姐妹兄弟。”它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所以戈友们打招呼，不是礼节性的握手，而是紧紧拥抱，亦幻亦真的戈壁乌托邦意识像某种醉意，这是“气氛的命令”，也是歌德所说的“选择性亲和”，让你重回部落时代。戈友们甚至将读商学院的人分成两类：上过戈壁的，和没上过戈壁的。

　　戈赛虽只有短短几天，但各院校的筹备工作往往要持续一年，涉及了组织建设、队员选拔、文化传承、训练计划、医疗保健、经费筹集、推广宣传、后勤保障等等事务，是一项十分复杂的工程，很考验各商学院戈友会的领导力、组织力与执行力，所以戈赛也被称为“戈壁商学院”。其中A队队员，每校最多10名，承担着院校竞赛的重任，但他们读EMBA之前大都没有跑步习惯，像你我一样，难免烟酒，也常常久坐熬夜，可一旦决定冲A（往往是被忽悠的），就必须接受极高强度的训练，上了戈壁，更要全力投入一场体能、配速、意志、战术与团队协作的极限竞赛，说是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也不为过。

　　戈赛自创并不断迭代了一套复杂的比赛规则，要点是A队以第六人成绩作为团队成绩，超过四十岁有年龄减时，为鼓励女性参赛，还有女子减时。各商学院排兵布阵紧紧围绕这套规则展开，有不同阵型的变化。一般来说第一梯队都是能力最强的选手，多为男队员，以确保成绩最佳；第二梯队多为女队员，减时后，尽量保证其成绩为团队最快；而第三梯队或负责助力女队员，或作为候补，为次日的比赛保存实力。不消说，种种明争暗斗的商战兵法，也会被这些商界精英娴熟地运用在比赛当中。毛泽东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用来形容A队选手，再恰当不过了。

　　莫贺延碛戈壁有着真正的“场景力量”。它是玄奘之路，也是古代极富冒险精神的商人所开拓的丝绸之路。赛道起点为玄奘西行取经的起点阿育王寺，一路经过风蚀雅丹地貌、戈壁、盐碱地、碎石滩、砂石路、河道等复杂路况，及锁阳城、大墓子母阙、破城子、双墩子、六工城等古迹。沿途我看到的天地玄黄的风景，与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途经这里的无名者看到的并没有多大不同，与玄奘看到的也没多大不同——由于那些古迹已成废墟，我可能比他看到的还要苍凉。

　　这时的戈壁，是戈赛跑者的竞技场，是企业家另类的社交场，也是天人对话的道场。在宗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的时代背景下，体育运动逐渐成为一种替代性的“准宗教”或“世俗宗教”。它可以提供凝聚力、整合协同、共同价值、情感陶醉……这是原子化社会中十分稀缺的东西，很多运动场馆被视为圣地，很多运动员被奉若大神，很多观众都充满了宗教性的狂热，很多比赛都是一次洗礼或灌顶。就此而言，一年一度的戈赛，无疑是十分典型的一例。

　　我平时从不运动，体重180斤，在漫长的戈壁上走得很痛苦，一时融入不了这种“世俗宗教”的气氛。尽管来之前，我要求自己游离其外又融入其中，保持双重视角。实际上，组委会为电影主创安排了车辆，方便我们迅速赶到打卡点、补给点与终点，去观察瞪羚般迅捷的A队选手。但我想坚持走完全程。

　　“伟大是熬出来的”，这话冯仑说过，戈7厦大管院戴亦一老师也说过。它被竖立在每日赛段距终点一公里处，为筋疲力竭的选手注入最后一管鸡血。人们不知道，说这句话之前，戴老师表示“想死的心都有，视线都是模糊的”。

　　戈9女子第一名戴晶晶

　　而我走得很自惭。我知道在A过的人眼中，我承受的这点苦痛根本算不了什么。晶晶，厦大戈9的，她的《一面》是戈友第一视频号了，不久前也采访过我们。她决定冲A后不久，膝盖就出了问题，CT显示：两膝滑膜炎、韧带拉伤、半月板前后角磨损、关节腔积液、脂肪垫水肿。她到处问诊，所有医生都让她放弃运动。她不甘心，想尽一切办法治疗，冲击波、中频、激光、针灸、磁疗、拔罐、放血……一直到上戈壁，膝伤终于暂时不再发作，可脚踝又受伤了，然后，她跑了个戈9女子第一名，到现在每年还满世界跑马拉松。

　　赵珊，戈17公益大使、华理戈11 A队队长

　　在补给站帮我拿外套让我轻装前进的赵珊，是戈17公益大使、华理戈11 A队队长，生完孩子三个月便开始备战戈赛，每周从深圳飞上海和队友一起拉练，从不缺席。当时她事业正面临转型，生活也有很大变故。就在赛前一个月，一次拉练她走神摔了一跤，磕掉两颗门牙，嘴巴缝了十四针。医生不让她跑步，她就去健身房练核心。很多人以为她会退赛，结果她率领华理获得历史最好成绩。

　　爱娟，中欧戈10 A队队员

　　跟我一个帐篷的爱娟，中欧戈10，这次作为跨院校戈友组织视界共和的一员，重回戈壁。那年她跑岔气后又坚持了二十公里，由于肠胃问题，补给的电解质水和盐丸都没得到有效吸收，从而导致死亡率在50%以上的热射病。最终她倒在了距终点一公里的水渠边，她说完全就像电影里那样，眼中的骄阳一点点变暗、变黑，然后昏迷了十个小时，第二天在ICU醒来。这次事件像一个黑洞，把她封闭其中。她拒绝解释，既不为自己解释，也不为队友及中欧老戈们解释。但其实谁都明白，当时她想的一定是坚持到终点，尽量别拖累团队成绩；而当她陷入谵妄，队友仍选择拖带她，也是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一个月后爱娟的身体基本康复，她又开始跑步了，像从前一样。紧接着参加了人生第一场全马柏林马拉松，以340的成绩完赛，然后上马、南马，半年后她又参加了香港100公里越野赛，以19小时16分的成绩捧回小银人。如果重返人生中那个至暗时刻，爱娟又会怎么选择？她的回答耐人寻味，触及了人性最幽深的本质——一种“不可统一的统一性”。她说：

　　我问自己，在我的生命和争取冠军之间，我会选择什么？我相信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的生命。

　　我问自己，如果再重复一次那天的情景，我还会继续选择跟团队一起奔跑吗？也许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生命安全远比继续比赛更重要。但是思考了很久，我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会选择继续奔跑。

　　坚持的价值是在必须停止的时候体现出的。

　　这不是内卷。区别在于，虽然看上去都是疲于奔命，但内卷的人总觉得这样做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我们筹备的这部戈友电影，在故事和人物远未成型之时，全体主创已然一致确定了它的主题：坚持。我们甚至武断地认为，不可能有比坚持更好的戈友电影的主题了。孔子的坚持是“吾道一以贯之”；玄奘的坚持是“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曹德旺的坚持是“心若菩提”；戈赛组委会提出“理想、行动、坚持、超越”，这里若没有坚持，理想与行动都会付诸东流，绝不会升华为超越；而长跑的真谛不是跑姿、配速、技巧、营养、装备，就是坚持二字；戈友们千差万别，最打动我们的共同点也是坚持。

　　当今世界，放弃就像刷走一条短视频那样容易。躺平族、尼特族、蛰居族、归巢族、草莓族、低欲望一族，比比皆是。这里有深层次的社会原因，不然也不会演变为一种全球性的潮流，对此我们无意批判，也不忍批判。我们只想用一部电影去探究：坚持与它的反题放弃。譬如戈友们曾经放弃了哪些珍贵的东西？如果可以重来，他们是否会选择坚持？他们为什么会坚持跑步这项运动？具体又如何坚持的？这份坚持让他们失去或者获得了什么？

　　我和大象伙伴的另外两位创始人吴飞跃（左）与蔡庆增（右）

　　为了筹备这部电影，大象伙伴三位创始人齐聚戈壁。上一回我们仨倾力投入到一个电影项目，还是在2014年创作《我的诗篇》之时。制片人庆增有糖尿病，接触了一些戈友后默默开始跑步，戈17时已经可以跑半马了。联合导演飞跃一直打篮球，有运动底子，在戈壁上一度跑得很轻松，不过第二天就把腿跑抽筋了，一瘸一拐撑到终点。而我最差劲，根本不敢跑，生怕一跑就没力气坚持到底了。

　　戈赛最后一天，我凌晨四点多就提前上路了，想体验一下从黑夜到黎明的戈壁，当然也是担心自己太慢错过关门时间。戈友们正在起床，单人帐篷内外亮起了头灯，天上反倒没有一点星光。几千只头灯闪烁着，就像大地上的星辰，这是只属于戈赛的浪漫奇观。

　　这届戈赛第一次布置了路旗，三天来被我完全忽视的红旗下小小的白色荧光条，远远地被头灯依稀照见时，就成了指路的灯塔，使我不至于迷失方向。在漆黑的旷野，我遇见一位A+选手。所谓A+，就是把121公里总赛程，压缩在一天内跑完。擦肩而过时他突然问我，方向对吧？我说没错。然后互道加油。我拿手机拍摄下他远去的身影，颁奖时赫然发现他就是夺冠的顾冰。制片人文涛打趣说，一个戈赛的门外汉，居然为一位戈赛大神指路，电影也不敢这么编。我想顾冰需要的不是指路，而是打招呼。昏天黑地间，两个孤独的人相互问候一下，就是刺骨的寒夜里唯一的暖意了。

　　戈17 A+冠军顾冰

　　A+比赛的熔断机制都启动了，足以说明这一天的风有多大，荒原把怒气都撒在了敢于向它挑战的人身上，并且不像第一天的沙尘暴，整整一上午就没有停止的意思。率先出发的是B队，一路上我看到许多院校的B队队员排成人墙为A队挡风，竭力多陪送一程，而A队男生纷纷为女队友破风，女生则跟这破风死磕。强风吹拂，考验着每个人和他们彼此的联结；《强风吹拂》则写道：对一个跑者最高的赞美不是快，而是坚强。

　　戈壁清泉，这地名本身就给予已疲顿不堪的我一股坚持与奔赴的动力。最后一小段路，我甚至跑了起来，穿过终点处欢呼雀跃或相拥而泣的人们，在一处阴凉地坐下来，喝了一听冰凉的啤酒，那一刻，感觉烈日与风沙都是下酒的美味。

　　盛大的颁奖典礼我感触不深，倒是参加中大庆功宴时被深深打动。同帐的孟毅是中大戈友会会长，他每晚的践踏按摩，令我惨叫不已，却也帮我极大缓解了肌肉的酸痛。他热情邀我去喝酒，我也正有此意。

　　大家一边用分酒器干杯，一边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队长谢亮由于带队训练投入太多时间，微信被老婆拉黑了。一位戈赛正赶上生理期的女生附和说，自己“再跑下去，家庭就破裂了”。与之相反，中大A队有两名队员，是两口子，用跑步构筑了和谐的二人世界，不过这一年只陪孩子吃过四次早餐，亏欠良多，所以他们的跑步生涯到这届戈赛就结束了。一位队员的儿子比较胖，跑不过班上女生，他就拉上儿子一起跑，所以老婆很支持，他一度跑得电解质紊乱，老婆给他吃安宫牛黄丸，现在全家都爱上了跑步。最后谭存毅的讲述打破了我的一些偏见。他好像不算什么成功人士，去年破产一家公司，今年又破产一家，可他不服输，准备再一次创业。老谭49岁才跑步，因年龄大有减时优势被忽悠进A队，家里人觉得他不务正业，两年来，他在各种烦心事的夹击下跑了12850公里。

　　带着醉意从中大庆功宴出来，又转场敦煌夜市，去领略传说中的戈友千人大趴。这是一场人到中年的狂欢节，明日将星散四方，今夜从玄奘之路归来的人们大开酒戒，赛道上的寸土必争、剑拔弩张，统统化作夜市中的歌哭笑傲、把酒言欢。有人开玩笑说，此刻有几千亿资金在夜市上滚动。但你从头到尾，看不见一桩生意，看不出谁输谁赢，你所感受到的只是江湖义气、儿女情长。就像海子在诗中所写：“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三

　　从敦煌回来，我开始跑步。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说得好：“有很多事情我们只能靠身体去理解，既外在于意识，也难以言传……无论参与运动实践，还是理解体育运动，都得靠身体。”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十五公里……我的日跑量在增加，体重随之下降。电子秤上不断缩小的数字，就是莫大的奖赏。算起来，已经有25斤的我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感觉很美妙，仿佛从某种囚禁中挣脱出来。白天我带领摄制组在福耀科技大学工地上拍摄，晚上一起沿江奔跑，与此同时，我对跑步的理解也日益加深。

　　我在福州鼓岭跑步

　　跑步远比人类更古老。当人类那直立行走的古猿祖先在非洲大草原上猎食的时候，它们需要具备两种重要的本领：其一，像戈友那样结成小规模的组织，采取联合行动；其二，像戈友那样培养出耐力跑的能力。就速度而言，双足动物一定比不过四足动物。猎豹、羚羊、狮子……非洲大草原上有的是跑得更快的动物，人类的祖先如果想靠速度觅食，那是选错了进化的方向。即使今天，美国辛辛那提州立动物园雌猎豹萨拉的百米成绩，也比博尔特的世界纪录快3.63秒；而居住在澳大利亚的希腊人伊安尼斯·库里斯曾用10.4天跑了1600公里，绝对碾压地球上现存的4000多种哺乳动物。

　　直立的身体所接受的太阳辐射可减少60%，并且更有助于对流散热，因此与大多数动物相比，人类的古猿祖先更适合在烈日下长时间奔跑。后来原始人出现了，褪去皮毛的赤身裸体与分布全身的300万个汗腺，无疑更加强了散热性能，自然也就更提升了耐力跑的能力。

　　回望人类的史前史，似乎可以找到一条清晰的进化线路：先是人类遥远的祖先逐渐具有最慢的奔跑能力——直立行走，就像蹒跚学步的幼儿，然后双足奔跑的能力不断加强，尤其耐力跑，更是成为人类及其祖先最宝贵的生存技能之一。很多四足猎物跑得快怎么办？没关系，我们有耐力跑。正如戈友们四天奔袭121公里去争夺奖牌，南非的布须曼人在高温下能追上石羚与斑马，墨西哥塔拉乌马拉人会对一只鹿穷追不舍，直到它精疲力尽，被徒手闷死，而这也是澳大利亚原住民对袋鼠常做的事。

　　耐力跑的意义不止于此。直立的状态，使得视野更加开阔；双手被解放出来，便可以使用工具；而所谓的“人类智慧”很可能就是在耐力跑的过程中产生的。猎物跑得快，随时会跑出视野，这时一个智人不会像一头狮子那样停下来，他会选准方向继续追踪，一种最原始的判断力、想象力与希望感加持着一个跑者，这种前瞻性思维最终帮助他达成狩猎的目标。如果失败，他也会懵懂地“反思”，这有助于下一次狩猎的成功，就像戈友们去复盘，去总结经验教训一样。所以跑步的第一个重要意义，就是让“我们重新找回和原始人甚至是更早的动物之间的亲缘关系”。

　　当人类进入有文献可征的历史时期，就跑步而言，东西方日益表现出“性相近，习相远”的文化差异。人类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主人公之一恩启都，被称为“逃亡之骡，高山之驴，荒野之豹”，其好友吉尔伽美什与之“协力同行，翻山越岭”，都属于远足的大神。荷马史诗里aretē（卓越或美德）的概念，本质上是个好胜之所，它不必然归属于高贵的血统或地位，却须经由战争、公共事务或竞技比赛而斩获。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一定程度上帮助人们树立了平等与民主意识——如果一位平民经过刻苦训练，在短跑、双程跑或长跑比赛中战胜其他贵族而夺冠，成为抒情诗人品达竭力讴歌的英雄，那种关于阶层或血统的神话，也就随之而动摇。第一个奥运冠军产生于公元前776年，据说是个厨子，亚里士多德称随后的冠军是个鱼贩子。

　　这也促进了教育的发展。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体育和竞技，有助于筛选培养体能、自律性与心理承受力俱佳，并有公民奉献精神的个人，以守卫共同体，最终成长为哲人王。值得一提的是，在柏拉图的设想中，女性不应当被排除于这样的教育之外，哪怕在健身房里赤身露体跟男性一起锻炼也没问题，谁若对此报以嘲笑，不过是“自己不智，反笑人愚”的劣行。

　　尽管华夏文明有着人类最伟大的长跑神话“夸父逐日”，但我们的传统中其实缺失了跑步文化的启蒙。翻看历代蒙学读物，充斥着：

　　笼袖徐行，毋得掉臂跳足。

　　——真德秀《教子斋规》

　　足容重。勿疾行，勿跷股。

　　——霍韬《家训》

　　行步要安详稳重，不许跳跃奔趋。

　　——吕坤《社学要略》

　　于是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被规训的男孩，试图通过这知行合一的不跑修炼，成为君子圣人——所谓“凡人皆可为尧舜，只在徐行后长中”，殊不知只是多了一些被英人傲慢讽刺的“东方病夫”。至于女孩，则被裹成小脚，变相囚禁起来，就此绝缘于奔跑。直到今天，历史文化的幽灵依然影响着国人意识，限制了我们奔跑的脚步。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问题，其中之一是古老的人体设定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譬如癌症就是一种返祖现象。正常的细胞在生活方式或环境因素的持续刺激下，启动了存在于基因中的远古单细胞生物的生存模式（自我复制、永生、到处移动、瓦氏效应），于是蜕变成癌细胞，并最终演变为癌症。所以它是一种典型的进化与生态疾病。

　　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人类面临的基本生存境遇是食物匮乏，每天不得不为此奔跑忙碌。由此形成的远古性身体，很难适应最近几十年才突然出现的食物过剩、久坐不动的生活方式。现在全世界有二十多亿胖子，就是这种不适应的结果。

　　肥胖业已成为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尤其是中国，肥胖人口与肥胖率世界第一。好在我们还有奔跑的本能，它不仅能够激发古老的人体设定中诸多奖励机制，如多巴胺、内啡肽、血清素、生长素、长寿因子，带给你难以言喻的快感，同时可以抵消因享受美食而过多摄入的能量，治疗肥胖症及其引发的一系列身体问题。我们采访过的戈友，大部分都是被跑步治愈的胖子，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像NBA球员罗德曼所说的那样：“我仿佛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体，能做到旧的身体做不到的一切。”

　　跑步也会以具身认知的方式，给予你种种美好的启示。它是最平等最民主化的运动，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人人均可参与。它激发自由精神，你可以随心所欲跑向任何你想要到达的地方，就像许巍献给玄奘的《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戈友们最爱唱这首歌了。跑步也让你相信努力，相信自我，相信坚持的力量，并教育你要相信科学，以避免运动损伤。它教会你，爱就是让所爱更美好，譬如爱自己的身体，就要让它更健康美丽，充满活力，所以你不能太溺爱它。跑步是一种有形的进步感、希望感，帮你把烦心事抛诸脑后，坚定地奔向前方。作为人生的隐喻，它既要求你老老实实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又让你坚信“你的能量超乎你想象”。在一些极度难捱的日子里，正如《跑步穿过阴云密布》一书真实记录的那样，它甚至会成为你最亲密的朋友。

　　不久前，我父亲感染新冠，合并严重的肺部基础疾病，医治无效去世了。在他最后的时光，跑步于我而言不是消耗能量，而是重新集结能量。陪床照顾父亲时，我被种种负面情绪围困着。他无比憔悴的面容、粗重艰难的呼吸令我心碎，各种治疗手段让我心疼，呼吸机几乎不间断的声音使我心烦；我十分懊悔，懊悔他不听我劝告出门求医导致感染，又懊悔自己常年工作在外疏于陪伴；最让我痛苦的是，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给他打饭，帮他洗漱，说些鼓励宽慰的假话，夜里一小时为他解手一次……而他的生命就像输液瓶中很快就会输完的药液，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耗尽这最后的时光，却无能为力；父亲的恐惧、忧愁、悲伤，也都会转化成我相应的情绪。

　　每天独处的时刻，是母亲来探视时，我下楼跑步的那一个钟头。我跑出医院，跑过我昔日的中学和小学，它们已面目全非，但我还能看见一些迷人的旧时光，譬如一个瘦削的小男孩在操场上踢球、跑步，他曾经眺望未来的目光，与我的视线融为一体。我跑进一个小公园，我家乡的广场舞比我去过的任何城市都技高一筹，你能看到曼妙的蒙古舞、新疆舞。这座小公园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是我情窦初开，第一次向一个女孩吐露心扉的地方，公园也变了模样，但我依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跑到那个地点。

　　在公园里跑了几圈之后，我来到相隔一条马路的一片废墟。曾几何时它是这一带最醒目的地标之一，有气派的办公楼和一片家属区，十几年前腾笼换鸟，办公机构及其人员都迁走了，这里却因为跟开发商的纠纷被空置下来，久而久之，楼顶上和窗户里肆意生长出植物，窗玻璃支离破碎，墙壁斑斑驳驳，一副患病的样子。我跑进这片废墟。西北角的大烟囱——更确切地说烟囱边的7号楼，是我此行的终点。

　　我曾经住在烟囱后的那栋楼里

　　它是全世界最牵引我乡愁的地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都生活在这里。父亲就在不远处长满野草的办公楼上班，我能清楚地看见，我在烟囱下的水房里给暖瓶灌满热水，而父亲正下班回家，意气风发，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带着这种复杂奇特的感觉，我重新跑回医院，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刚灌满热水的暖瓶，可供父亲一天的饮用。

　　父亲出殡那天，我仍很疲惫。太平间。殡仪馆。墓地。回到家睡了十几天来第一个好觉。夜里，我从一阵钻心的痛楚中醒来，就再也难以入眠。于是我穿衣，出门，下楼，来到大街上，开始在这个我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世界上奔跑。这就是我的“玄奘时刻”。

　　四

　　大象伙伴的使命是“用影像影响时代”。最初跟视界共和一道策划这部关于戈友与戈赛的电影时，我们并不打算拍摄一部纯粹的体育片，而是想要聚焦企业家这一群体。他们为中国经济与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又饱受争议，尤其是历史似乎又来到了一个拐点，为我们重新理解这样一群人给出了新的时代背景。我们也希望中国的年轻观众，通过一部电影，进入上一两代企业家、创业者的精神世界与生活世界，从中获得感悟与启示。

　　为此我们热切地希望戈友继续跟我们分享你的故事，尤其是关于坚持与放弃的故事；我们也乐于收到，你对电影创作的任何建议。如果可能，我们很想走进你的日常生活去看看，这唐突与打扰，会给予我们莫大的帮助。

　　另一方面，戈赛也是值得用一部电影来表现的重要文化现象。9月17日，在沙特利雅得举办的“世界遗产大会”上，它刚刚获得“全球世界遗产教育创新案例奖”。17年来它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影响力越来越大，赞誉有之，批评有之，感动有之，嘲骂有之，恩怨情仇是非功过，我们希望给出自己的独立判断。

　　这些创作初衷都没改变。不过在电影筹备过程中，随着对跑步这件事的深入，我们形成了一个新的愿景，那就是以这部电影为载体，跟几万名戈友并肩携手，联合一切志同道合者共同推动，让上千万人爱上跑步，从跑步生活中持续获益。戈赛是有限游戏，跑步却是无限游戏。在有限游戏中，规则很重要，胜负很重要，胜负一分，游戏就结束了；“而无限游戏的唯一目的就是，阻止游戏结束，让每个参与者都一直参与下去”。

　　这是一个意外的愿景，正如大部分戈友也是在人生规划之外跑上了玄奘之路；这是一个狂野冒险的愿景，似乎不该成为一部电影的目标，其实现的难度，不亚于玄奘踏上玄奘之路。但它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愿景，不是吗？坚持就是胜利，你跑的每一步、流的每一滴汗都算数，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大象伙伴创始人、导演 秦晓宇

　　2023年9月26日戈18出发前夜于福州南屿

　　原标题：《秦晓宇：与戈友共创一部影响时代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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