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风 ｜ 启蒙、现代化与现代性

　　

　　《启蒙之后——近代以来西方人价值追求的得与失》

　　作者：卢风

　　出版社: 湖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3

　　西方的中世纪被一些史学家称为“黑暗的一千年”。启蒙勇士用他们的思想火炬驱逐中世纪的黑暗，传播资本主义的火种。他们勇敢地宣称：“我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直至宣布“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人自己成了上帝。人的思想、智慧有如上帝，现代科技之剑即“上帝之手”。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物质文明的伟大成就被人的魔法呼唤出来。人的贪婪和人的自信心使人无法敬畏，时时刻刻在征服一切。

　　然而，人类太强大了，强大到可以毁灭地球的程度。人类文明的癌变正在扩散，正在侵蚀自己的肌体。人类何以如此？人们的信仰决定着人们的价值追求，而人们的价值追求，而人们的价值追求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

　　

　　图为启蒙运动

　　至此，我们该把启蒙所昭示的世界图景和价值观小结下了。

　　启蒙运动把传统社会指斥为在很大程度上受神话和迷支配的社会。启蒙学者们号召人们“公开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号召人们用知识去驱除迷信，用独立判断去克服盲从。启蒙学者们告诉人们，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上帝，宇宙间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所谓自然事物就是自然科学所描述的那种事物。自然界是有秩序的，而且自然界的秩序又可为人类理性所揭示。人类理性在把握了自然事物的运化规律时，人类便可以控制然、征服自然。所以“知识就是力量”。传统社会(特别是中世纪社会)的不公，一半来源于统治者(神职人员)的欺骗，来源于被统治者“自己所加之手自己的不成熟(康德语)。统治者编造了一个天大的流言：上帝创造了世界与人。

　　在这个谎言的基础上，统治者要求人们无条件地向上帝膜拜，实际上是要求人们服服帖帖地听从统治者的安排和指使。被统治者的不成熟则表现为他们没有勇气运用自然所赋予他们的能力——理性。所以启蒙就从开启民智开始。一旦人们敢于“公开地用自己的理性”了，统治者所编造的那个天大的谎言就会被拆穿。拆穿了那个天大的谎言，人们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价值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最突出的、最值得追求的价值是：自由、平等、博爱、人权、进步与发展，幸福与财富。人不必再为那位莫须有的上帝活着了，不必再为了赎罪而进入“天国”了，人应该一身轻松地追求“凡人的幸福”。

　　人也不必再把自己绑缚在教会之上了，社会也只是个让个人施展抱负、追求幸福的竞技场，是个由契约保障的人际协作系统。应该作为自由的个人去建功立业，去创造俗世的繁荣，去追求“自我实现”。“上帝死了”，人就是世界上的最高存在者，人就是最有灵性者，人就是最高的主体。在人面前，非人的一切皆只是可被认识进而被控制、征服的客体。人再不必面对“上帝”的至善而自惭形秽，既然上帝都是莫须有的，至善当然也是莫须有的。人就是上帝，因为人类的本质就是无限(费尔巴哈)。人不必因为个体的有限性而心灰意冷，要知道人类作为个类具有无限进步的潜能。人类知识的进步会无限通近对宇宙奥秘的完全把握，那便意味着人类在宇宙中越来越能够“为所欲为”。这便是启蒙所昭示于我们的“真理”。启蒙也便是克服旧文明建立新文明的努力。

　　启蒙所呼唤的新文明便是现代文明。启蒙是现代化的前期工作，或说“现代化就诞生于启蒙运动”。所谓现代化也就是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今天从更宽广的文化视野中看，传统社会可以指西方中世纪的宗教文化笼罩一切的社会，亦可指传统中国以儒学为意识形态的宗法制农业社会，亦可指伊斯兰地区的宗教文化社会，甚至可指非洲地区的原始社会，因为在全球化的天，除早已实现代化的发达国家以外，几乎所有国家都正全力以赴地追求现代化，具有不同文化传统的社会有不同的起点但它们的目标大体上一致。尽管今天已有少数知识分子在谈论后现代社会、后现代文明或后现代主义，但现代化是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同的社会改造目标。早已实现现代化的国家的部分知识分子已感受到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端，但尚未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却对现代化不胜神往，当然实际上也不得不努力跻身于现代化国家的行列。

　　为了真切地理解现代化，还必须把握现代社会的基本征。这便涉及学者们经常谈论的现代性( modernity)。所谓现代性不过就是现代社会的种种建设项目和现代人所珍惜的种种价值目标。这里所说的建设项目包括社会制度方面的建设项目和物质文明建设项目。这些项目和目标实际上都包含在启蒙思想的框架之内。具体说来，这些项目和目标就包括“工业化都市化、技术化、官僚化、科学主义、工具理性、世俗化、平等主义以及唯物主义”。有了现代性概念，似乎可以更好地理解现代化。西方学者把现代化概括为这样一种社会结构的变化：“国家与民族的形成，民主化，以及继之而来的福利国家的保障和在政治领域的再分配工业化，自源性经济增长，以及接踵而来的第三产业化，即：扩展服务行业并把它纳入经济领域的大众消费之中；城市化、发展教育、大众通讯(社会流动)和随之而来的更小的社会领域中流动性的提高，文化领的世俗化、理性化和普遍主义，其原因之一是科学和技术的ji进步；个人领域的个人化、成功取向”。由这一关于现代化的概括可知，现代化就是努力实现现代性目标的社会改造。在20世纪有两种实现现代化的基本模式：一种是前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一种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20世纪的历史已无可辩地证明，计划经济根本不是可行的实现现代化的模式，因为它的效率远远比不上市场经济。

　　实际上，现代文明正如日中天。今天全球性的现代化正以裹挟一切的气势，胁迫着每一个尚未实现现代化的民国家、它将民族国家之间的合作与斗争，最终归结为发展科技和发展经济的合作与斗争，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归根结底从属于科技实力和经济实力，归根结蒂从属于经济争论或斗争。“冷战”后的“海湾战争”和“科科索沃战争”都十分明显地示了这ー严酷事实。

　　所以，发展就是现代化的逻辑。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发展，现代化不允许停滞不前，不允许原地踏步。一个国家一旦踏上了现代化的道路，它就必须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如前所述，发展就是科技进步与经济增长，就是综合国力的增长。一个国家发展了，它在国际舞台上就有地位了，它的腰杆子就硬了，就说得起话了，因为发展了它就有钱有技术去加强自已的国防，甚可以进行政治和军事扩张，从而可以保证自己在国际经济竞争体系中处于优势，以保证更高的发展速度。所以，如果发展是现代化的，那么扩张也是现代化的逻辑。

　　扩张，不能仅仅理解为军事扩张，不能仅仅理解为人类共同体内部的征战，这种意义的扩张只是现代性扩张的一个侧面。征服自然也是扩张，这是现代性扩张的一个极重要的却又常被人们忽视了的侧面。在启蒙思想或现代思想的指引下，人们已不再通过禁欲和提高精神境界去体验人生幸福。人们把物的满足看做根本的幸福，这便使现代人只能通过对物的占有去争取幸福。人都有权占有尽可能多的物质财富，人的地位、价值似乎只能通过他占有的财富的多寡去标识。

　　

　　选自 | 卢风

　　《启蒙之后——近代以来西方人价值追求的得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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